石影倒抽了口氣,眼中嫌惡更甚,只得別開頭,免得自己出手給莫浪平一巴掌,好讓他清醒。
「我到外頭吹吹風。」莫浪平一瞧石影那副正襟危坐模樣,悄悄朝歌伎們使了個眼色,讓她們灌醉石影。
石影隨之起身,也想跟著出去。
「我到外頭吹風找樂子,你跟上來了,我還搞個什麼屁!」莫浪平伸掌要把石影往屋子裡推。
石影后退一步,連碰也不給碰,逕自走回原位坐下。
莫浪平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右腳用力地踹上門。
他原本以為自己夜夜笙歌之舉,八成可以早早這得石影惱怒發狂,無奈是這傢伙居然老僧入定似地,一日比一日更漠然。害他只好出此下策,看看能不能灌得石影酒後亂性一番。
莫浪平盤腿坐於門口,偷聽著裡頭談話——
「這位大爺怎麼稱呼?」歌伎明珠手執玉壺,朝著石影偎了過去。
「石影。」石影雙唇一啟,雙眼直視前方,眉毛不曾動一下。
「石爺,莫大夫說您是他的護衛,您可得好好守著他,別讓惡人傷了他一根汗毛。莫大夫救人無數,附近幾戶貧民都受過他的醫治呢!」另一名歌伎寶玉瞧著石影一副正經八百模樣,便隨口說了些莫浪平事跡,想引起注意。
「喔。」石影看了她一眼。
「是啊,我當初還未梳攏前,有回得了肺病,鴇媽把我扔在路邊等死,可是莫大夫救了我一命呢。」寶玉邊說遞給石影一杯酒。「這酒是咱們姊妹常喝的玫瑰飲,若您不愛那股嗆酒子味,這酒倒是頗順口,醉不了人的。」
「這酒很香。」石影喝了一口,對於滲入喉嚨之香味倒是頗有好感。
「是啊,這是莫大夫教我們釀製的。說是我們喝了之後,全身都散發著香氣,客人們就會更捨得花銀兩在我們身上了。」明珠格格笑著說道。
「他待你們很好?」
「何只好啊,他還聰明呢。咱們鴇媽身子骨酸痛跟了她幾十年了,莫大夫才下了幾回針,那病根就全除了。您知道他跟鴇媽要了多少銀子嗎?」寶玉搶著說話,又替石影倒了杯酒。「您再喝杯玫瑰釀,我再告訴您。」
石影因為急著想知道後事,一舉杯一仰頭就喝光了酒。
「他跟鴇媽收了一千兩銀子,鴇媽心疼得哭了三天兩夜哪……」
「你們賺的是皮肉錢哪,莫浪平怎麼開得了口。」石影被酒氣染紅了眼,大拍了下桌子。
「石公子,您真是個太好人。」明珠和寶玉聞言都微紅了眼眶。
「我們賺的血汗錢,其實泰半都被鴇媽拿去了,她可是只殺人不眨眼的吸血蟲哪。莫大夫就算跟她拿了兩千兩也不為過,他的銀兩可是要拿來救濟窮苦之人的。」寶玉拿起手絹拭著眼角,低聲說道。
「救濟窮苦之人?」石影疑惑地皺起眉,皙淨臉孔在此時泛著異常紅暈,漾得一對淡然眼珠也暈然了。
「您再喝一杯。」明珠見狀,急忙又幫石影倒了杯酒。
石影感覺頭已經開始暈了,快手覆住酒杯,搖了搖頭。
「您喝下這最後一杯,奴家就不逼您喝了。您就專心聽我們姊妹說話哏。」明珠再度成功為石影斟滿了酒。
石影將玫瑰酒釀一飲而盡,滿口生香,耳朵卻也發瘋地灼熱著。
「你們說莫浪平救濟窮苦人,是怎麼一回事?」石影問道。
「還不是莫大夫最愛劫富濟貧這回事嗎?東街一個老乞婆,有著跟鴇媽同樣毛病,莫大夫救了人,只跟她討了顆饅頭當診金,後來還讓我們姊妹送銀兩去給那個老乞婆。他這不就是菩薩心腸哪?」明珠抱住石影,粉腮膩著石影雙頰說道。
石影冷不防此舉,怔愣了一會兒,才猛然後退了身子。「姑娘請自重。」
「您這身皮膚水滑地像個姑娘似的。」明珠驚歎出聲,再次伸手想去觸摸。
石影急忙起身,卻沒料到酒意太欺人,身子一陣踉蹌之後,竟就要往地上撲去。
正巧入門的莫浪平一個箭步上前,便要扶住石影。
練武多年,石影早在莫浪平近身的第一時間,便一個掃腿而出,雙拳拳風也在瞬間隨之射出。
「打不到!」莫浪平避了那一拳,笑嘻嘻地坐上長榻,好整以暇地看著石影飛紅雙頰模樣。
哈哈!果真灌醉了石影,接下來就等著看這個木頭人醜態百出了哪。
「原來石大高手什麼都行,偏偏不諳酒性。」莫浪平撫著下顎,大聲說道。
石影手扶牆壁,瞪了莫浪平一眼。
燭光在石影臉頰搖曳,那帶著酒意的眼神映著紅頰,竟洩上一股異樣的嬌媚。
莫浪平沒意料到石影醉酒之後,竟會是這般嬌媚姿態。他原以為石影應當會大發酒瘋,或者像其他魯男子一樣大吼大叫,再不就是撒野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一場。
莫浪平緊盯著石影,只覺得那對閃著酒意的氤氳眸子,迷濛蒙地像個娘兒們,讓人……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喝了多少?」莫浪平聲音嗄啞地問道。
「不過才三杯下肚呢。」明珠掩著手絹笑著。
石影整個身子緩緩倚向牆壁,繼而像水流一樣地滑至地面。
「想睡了……頭昏著……」石影揉著眼睛,努力想提起精神。
歌伎們見狀,全笑了起來。
莫浪平修眉一皺,忽而沈聲說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
他大掌一揮,讓歌伎們先離開。
石影淨眸半瞇,用力地搖著頭想讓自己清醒。
「你酒量怎麼這麼差?」莫浪平不客氣地問道,眉宇問有些惱怒。
「酒讓人亂性。」石影強迫自己起身,在天旋地轉之間,起身打了一套拳,想盡快清醒。
這套落葉拳法,原本就是虛實相應之柔性拳路。此時,石影在半醉半醒間,出掌力小,少了陽剛力道,纖纖身影卻多了一份飄逸。
莫浪平瞧得傻了:心跳竟加速了。
但見石影淡灰色身影旋得極快,髮束竟隨之鬆開,一頭烏亮長髮斜披在那張平時淡然之瓜子臉龐上,詭媚地引人注目。
莫浪平愈瞧:心愈是悸動。
「你夠清醒了吧!」莫浪平粗聲說道,重重一拍桌子。
石影緩緩停下腳步,盤腿於地上,閉目凝神。經此一陣拳腳舒展,酒氣退散了一些,精神也確實恢復了不少。
「咱們明日便出發到烏山,五個月後有一批止血紫玄草要熟成。」莫浪平粗聲說道,雙臂交握在胸前生著悶氣。
「終於要出發了?」石影訝異地睜開眼。
「銀子花得差不多了,再不上路就得到路邊賣藥了。」莫浪平支肘托腮斜倚長榻間,一手拈來杏仁小點往嘴裡放,大口咀嚼著,恍若方才心動不曾發生過一般。
「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石影趁著仍有幾分酒意時,脫口問道。
「那重要嗎?」莫浪平長眸一抬,看向石影。
「你能救人最重要。」石影定定回望著他。
「吃住重要,富貴榮華亦重要,唯有人命不值幾分錢。」莫浪平冷著一雙眼,凜聲答道。
石影聞言卻搖頭,一對清眸看向莫浪平,較平時朱艷幾分的雙唇一啟。「對你來說,救人其實最重要,不是嗎?你是個好人。」
莫浪平雙眼發直,怔怔地定在原地。
石影言畢,轉身走向屋外。
「咳……」一口糕餅噎在莫浪平喉間,他驟咳得高坐了起來。
他猛拍胸膛,捶著心口,只覺得此處似乎有些不對勁,卻也不想去在意。
自己此生孤寡慣了,過去數年,雖有徒弟隨行在側,可徒弟終究是要回到赫連府的。而他看多了死生,覺得人生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了,又何必讓石影那句
「你是個好人」動擾了心呢?
只不過,石影竟是第一個對他說這句話的人哪……
第三章
兩個月後,莫浪平與石影持續朝著烏山前進。
沿路行走的道路,雖是驛站必經之地,客棧旅店通常不難覓得。然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之狀況,亦是時而有之。
那時,兩人只能野宿於山穴、草原,抑或山神小廟間。
莫浪平原以為石影會有些不適應,畢竟石影先前所跟隨之赫連長風乃是天下茶商翹楚。石影雖是護衛,飲食衣著卻也勝於許多小富之家公子。
可石影即便夜宿山間,三餐啃食饅頭,從沒喊過一聲苦。若是借住到貧困些農家,石影甚至會主動要求下廚。不消說,那自掏腰包的一餐裡,總是有魚有肉,吃得賓主盡歡。
就算偶爾碰到些不長眼的山賊,也總是在他還沒察覺之間,石影便已出手將人收拾得一乾二淨了。
莫浪平於是發現,少了個徒弟在身邊鬥嘴,多了一個讓人安心的傢伙陪在一旁,感覺真的挺不賴。
而石影又是如何看待這趟旅程呢?
石影原以為莫浪平這一路停停走走,不過是貪玩性子作祟,因此才會沒事便愛四處與人喝酒談天。
只不過,兩人相處時間既久,石影便發現了莫浪平總是每回談話間,不經意地詢問起這附近區域是否曾有過傳染病。又或者,他總能從老者、獵戶之口,聽到一些偏方,然後他便會抄寫下來,準備逐一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