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干係。」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只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隨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麼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回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
第9章(2)
翌日,待買下的驢車送到,鄧鏡安撫的摸了摸驢兒的大腦袋,餵了它一捧烤黃豆,並抱起興奮得亂跳的鄧甘和鄧拾上車後,再吃力地將包裹行囊和鋪蓋堆進了不大的車廂內。
雖然不是新造的驢車,可勝在木料結實,褥子鋪好後,弟弟們在裡頭也能勉強躺著歇息。
「細兒,上車。」她凝視著神情複雜陰沉的大妹妹,終究有一絲心軟地輕聲開口,「你難道真的捨得我們嗎?」
鄧細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矛盾掙扎之色,隱有淚光了。
「細兒……」她眼底亮了起來。
「你分給我那一半的金銀,還有這屋契地契,就足夠了。」鄧細心中野望終究凌駕情感與理智,一狠心地別過頭去,大聲道:「往後,是富貴是落魄,都苦樂自知,與人無尤!」
鄧箴呆呆地望著大妹毫不猶豫關上大門,心霎時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兩個小豆丁怯怯地掀簾而出,蹭擠到她身邊來,軟軟小嫩手悄悄摸著她的臉龐,鄧箴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己淚流滿面了。
——如果細兒堅持不走,她帶著弟弟們離開蕎村真的是對的嗎?
——缺了妹妹,他們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絞擰痛楚難當,心彷彿像是落入蛛網的蟲子,越掙扎越禁錮越無法呼息……
「小姊姊不跟我們去嗎?」
「小姊姊壞!」鄧拾含著大梅指,口水流得前襟都是,小臉上的神情卻非常嚴肅。「不乖。」
「甘兒,拾兒,」她抹去了淚水,艱難地開口,「你們……想離開蕎村嗎?」
鄧甘毫不猶豫地道:「我要跟大姊姊在一起!」
「小姊姊壞,拾兒不要跟小姊姊好了。」鄧拾嘟囔。
鄧箴內心強烈交戰掙扎,理智上明知蕎村於他們姊弟而言己不是個善地,可是要她眼睜睜看著莽撞的細兒獨自留下來——罷了,細兒永遠不會甘心走自己為她安排好的路,既然如此,倒不如就此成全了她。
鄧箴澀澀笑了,悵然地揚起細長的驢鞭,驅趕著大驢拉著車子緩緩離開。
在烈日下,亮晃晃的金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也模糊了身後老舊的家……
不能再想,自己該走不該走,前方的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
更不敢再想,此刻遠在京城侯府中的那人……
鎮遠侯府中氣氛低迷而悲傷。
自默青衣那日於宮中病發後,昏迷至今猶未醒來,氣息一日比一日弱,胸口卻似有異物般地起伏掙動,眾人明知是那蠱,卻苦無良方可對付這個禍根。
皇帝心急如焚地親自過府關心,把所有太醫院的太醫全帶來了,卻在得知太醫們也束手無策之後,又是一場龍顏震怒。
「不要跟朕說臣等無能、臣等罪該萬死,」皇帝氣勢駭人,眼眶發紅,殺氣騰騰地咆哮,「救不醒朕的愛卿,你們就全部提頭來見!」
「臣該死……」
「老臣……老臣……」
完顏猛,雷敢和計環琅眸光陰鷙鬱鬱地守在榻邊,面色凝重而痛苦。
饒是貴為公侯,手握重權,卻依然無法挽救兄弟的性命……滿心巨大的憾恨與自責如狂滔怒海,洶湧淹沒了他們三人。
「阿默,你若敢死,老子馬上去滅了安定伯全家!」雷敢滿臉殺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低吼。「娘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一家子全是禍害!」
這是連昭儀娘娘也給恨上了!
「阿敢。」完顏猛也是一臉憤怒冰冷,卻是警覺地提醒了他一聲——皇上在此,不要太明顯。
……等皇上回宮了,要弄死誰還不是一句話的工夫?
計環琅美若玉石的臉龐陰雲密佈地像是在盤算什麼,清泠泠的嗓音透著一絲詭譎。「青衣若無事便罷,要是有個什麼,該給他陪葬的一個都不能少。」
「你們也不用激朕了,今日之事,朕自會替阿衣做主。」皇帝豈會不知這四個親若子侄的傢伙的德行,況且他從來就沒打算保安定伯府過,至於李昭儀……既然她那麼愛跪,就到永巷去跪個夠吧!
「謝皇上。」
「皇上聖明。」
「皇上真是好樣兒的!」
要不是此刻正憂心默青衣的病,皇帝真想踹雷敢屁股一腳——不長進,封侯多久了還這熊樣?
「唉,」皇帝心情沉重地坐在榻邊,蒼老的大手心疼地摸了摸默青衣蒼白冰冷的額頭,低道:「好孩子,快快度過這一劫,莫叫朕擔心吧,你還有牽掛,還有朕和你的兄弟啊!」
眾人聞之皆黯然……
而自始至終守在門外寸步不離的燕奴,深深自疚痛苦的虎眸驀然一亮——牽掛?
沒錯,主子心中最求而不得,不敢靠近,卻又捨不得放下的牽掛,不就是那個幾次三番陰錯陽差助主子闖過一關又一關的鄧小娘子嗎?
鄧箴姊弟三人到鎮上和商隊會合之後,便即刻出發往南方而去,雖然大驢及不上馬兒的腿力好,可卻勝在行囊少、車身輕便,所以勉勉強強也能跟上隊伍而不致落後。
小豆丁們從興奮能坐大車的精力充沛吱吱喳喳,到車隊行了五十里路後,已經被顛得徹底癱躺在車裡呈大字狀昏睡成一團。
戴著笠帽的鄧箴趁空掀開簾子看一眼,確定弟弟們都睡著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真怕顛簸太過,甘兒和拾兒會暈嘔不適呢!
「萬里長征,這才是剛開始啊……」她低低歎了一口氣。
等到日漸黃昏的時候,商隊終於及時趕到了落腳的野店,鄧箴一身腰酸背痛,執著韁繩的手都僵硬了,屁股更是被震得一片麻,得花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維持住不從驢車上摔下來。
「鄧小娘子,這野店不夠住,除了我們東家和管事的房間之外,其他人都得在車上過宿,不過熱水熱湯胡餅什麼的,是管夠的。」商隊的領頭兒彭叔好心地過來招呼了一聲。「你弟弟他們小,還挨得住吧?」
「謝謝彭叔。」她啞聲道,滿臉感激。「弟弟們也都好,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彭叔笑著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便自忙去了。
鄧箴掙扎著下了驢車,學著旁的車伕把大驢的韁繩套在野店外頭的粗木樁子上,看著四周聊笑忙碌著的商隊眾人,強忍下心中的惶然不安和忐忑,也趕緊找來清水和草料喂驢兒,而後進野店替鄧甘和鄧拾買了些熱熱的胡餅和一大碗野菜豬骨湯,喚醒弟弟們吃了,自己才隨便吃了幾口餅渾當充飢。
幸而野店房間雖不夠,可大隊人馬團團駐紮在店外,倒也看來頗安全。
夜晚的風在山野間刮得越發厲害,鄧箴緊緊裹著棉襖子,爬進了窄小的車廂內,拍撫著鄧甘和鄧拾,好不容易才將他們又哄睡了。
她輕輕摸著弟弟們的額頭,心下甚是糾結猶豫……遠遠遷徙至他鄉,就真能得到她渴望的安定平靜嗎?
自爹娘過世後,就是她獨自兒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不只是養大弟妹,更該為他們的前程設想得更多,可是有時候她也很害怕,很惶惑。
鄧箴常常忘了,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沒有母家,沒有夫家,沒有人可為倚仗和靠山,更沒有人呵護……
不,曾經有個人,身形修長清瘦單薄,卻永遠像是最可靠的大山一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都穩穩地為她扛著,護著。
「鄧葳,不准再想了!」
昏暗的車廂內,她緊緊抱著膝,臉龐伏在膝上,無聲的淚水漸漸濡濕了裙裾。
隔日清晨——
鄧箴面色蒼白卻平靜地出了車廂,眼底隱約有著疲憊無眠的暗青,動作卻還是輕巧麻利地打理好了大驢,又去裝了幾囊袋的清水,好備著隨時能出發。
「鄧小娘子看不出是頭一回出門哪。」彭叔一路巡視商隊過來,看到鄧箴連韁繩都握在手上了,不禁由衷讚道。
「多虧有彭叔教我。」她溫和真誠地一笑。
彭叔笑著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滾雷般的龐大馬蹄聲由遠至近而來,心下一突。
莫不是馬賊來襲吧?
鄧箴猛然轉過頭去,胸口沒來由陣陣發緊,本想喚醒鄧甘和鄧拾躲進野店去,卻在看見最前頭如飛箭般飆射而來的熟悉高大身影時,一呆——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