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燕奴還是發覺,侯爺不會笑了。
不,雖然面上還是笑容溫雅清淺,可那笑意從未達到眼裡過,總是那麼笑著笑著,人就出了神,目光會不自禁落在門口遠處,好似在等著什麼人來。
燕奴心都要碎了。
要早知道那鄧小娘子是這樣的大禍害,他當初在化與樓上就應該一隻暗器滅了她——「有事?」
「嗯,真想讓她有事!」燕奴咬牙切齒,隨即被默青衣疑惑而銳利的眸光盯得心虛了一下。「咳,侯爺有何示下?」
默青衣清眉略整,「你不是前來票事?」
「啊,是,是有要事前來稟報侯爺。」燕奴吞了口口水,暗罵自己的閃神粗心,神情忙肅穆端正道:「龍駕回宮了,皇上有旨,召您清華殿議事。」
吳王謀逆一事,還有貴胄士族官員參與進去的名單內情詳細,他早已在事變隔日一早,便命飛隼送到皇上手中。
想來,在龍駕迴鑾的這一路上,皇上心裡已有決斷了。
安定伯府……
他胸口隱痛,神情卻波紋不興。
當初藉由陳良的彈劾,讓安定伯府欺男霸女的惡行揭露於龍案前,惹得龍顏大怒,將一等安定伯府降為三等,另罰俸一年,子弟責十杖,就連看來最安分的安定伯世子也被停職待查七日方回職,警告之意大過懲戒,能摘出來的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可對李羿……他已經沒有耐性了。
「本侯馬上進宮。」默青衣默默起身,換過侯爺爵服金冠便坐入轎中,穩穩地入宮去了。
雖然身為皇上信臣,他早已蒙金口特諭,入宮後可不下轎不下馬,可默青衣依然在轎子進了九陽門後,堅持下轎緩步走向清華殿。
燕奴忠心耿耿地隨扈在身後,卻在清華殿前的金階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李昭儀脫簪請罪地跪在金階上,風華猶存的美麗臉龐素淨無顏色,眼底隱約可見夜不能寐的暗影,在聽到身旁隱約有動靜時,猛地抬頭,美眸霎時綻放了希望和祈求的光芒來。
「青兒?」
默青衣凝視著這個向來溫柔親切的大姨母,眸中神色複雜,「娘娘,您這又是何苦?」
「那是本宮的母族。」李昭儀淚眼迷濛,感傷惆悵地道:「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惜母親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歎息是自嘲。
李昭儀一震,心沒來由怦然狂跳了起來,嘴巴有些發乾。「青兒……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禍臨頭?還有羿兒,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表弟啊!」
「微臣只聽命於皇上。」他平靜地回道,「安定伯府有沒有過錯,當有皇上聖裁,誰也干預不得。」
「青兒!」李昭儀嬌容變色。
「姨母,」他眸裡掠過一絲異樣,彷彿是感慨,又似是悲憫,隨即恢復清平沉靜。「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人總該自知。」
李昭儀隱於素袍底下的纖纖指尖緊握成拳,心下如驚滔駭浪。
他這話……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擱。」他長睫微垂斂住了所有心緒,輕聲道:「此處風大,還望娘娘自珍貴體,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兒……」李昭儀看著前方高挑頎長卻瘦削的背影,眼眶發熱,難掩語聲的瘡啞。「你,始終不能原諒姨母禍及了你們母子嗎?」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燕奴則是眼神陰鷲地瞥了李昭儀一眼。
「青兒?」
「我寧願相信那是命。」良久後,他低道。
當年引山賊寇作亂,正於弱冠之歲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親,卻因此一見傾心互許鍾情,只是母親當時己入選秀女名單,姨母卻是另外許定了南陽鄧氏大郎君……最終姨母為了母親毅然退了鄧氏親事,自願進宮,致使母親得以嫁予父侯,鄧氏大郎君卻遠走他方。
母親和父侯恩愛逾恆,心中卻始終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會連累姊姊到那不見煙硝的可怕後宮中同嬪妃廝殺?
因著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鎮遠侯府一向是姨母於宮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親進宮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卻陰錯陽差之下,誤飲了獨孤貴妃命人下於姨母參湯中的子母蠱,以及——他閉了閉眼,清俊臉龐肌肉隱隱跳動著,胸口那蠱毒彷彿又大肆嚙咬了起來,疼得他冷汗涔涔,無法呼吸……
燕奴敏銳察覺到侯爺的異狀,臉色大變,急忙想扶住他,卻被他揮退了。
「我,沒事。」
李昭儀心疼慌亂地喊道:「青兒怎麼了?他又發病了嗎?快召太醫——」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緊緊掐握住了心臟擰絞著,他面色慘白如雪,修長挺直的身軀搖搖欲墜了起來……
「侯爺!」
燕奴驚恐地大吼一聲,非但驚動了清華殿的金吾衛,連皇帝和定國侯、關北侯與冠玉侯全聞訊衝了出來「青衣!」
「阿默!」
李昭儀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美麗淚眼裡掠過了一抹深深的……
震驚與怨毒。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光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面,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臟狂跳,呼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湧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拚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著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乾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裡,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蕎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製法於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醃製,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嫩美艷的小臉有著一絲煩躁的陰鬱。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只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麼?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麼?」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回村後,陳大郎君便忝著臉過來同自己慇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隱打聽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噁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係,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討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麼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裡?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蕎村眾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樑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後,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著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麼?」鄧箴心下一凜,瞇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大姊姊,你為什麼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麼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只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摑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麼打我?」鄧細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麼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著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面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