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乖,小姊姊不乖,」兩歲的鄧拾忽然冒出了這句,稚氣滿滿的小臉嚴肅無比。「抓魚!壞!」
清瘦少女一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口旋風般地衝進來了一個嬌小的身影,怒氣沖沖地尖喝道——
「拾兒,你敢胡說八道?!」
「怕……怕……」鄧拾哇地嚇哭了,拚命往大姊姊懷裡躲去,小身子顫抖如篩。
「大妹!」清瘦少女抱緊了小弟,清秀臉龐沉著地望向面前僅次自己一歲卻顯得纖細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陳家大郎君到溪邊做耍去了?」
鄧細荊釵不掩風華的臉上掠過一絲倉皇心虛之色,隨即又定下神來,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別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她神情嚴峻,隱帶心痛,啞聲道:「細兒,齊大非偶。」
鄧細那張雪白秀麗小臉透著端凝固執,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陳家大郎君了?他只是穎川陳氏的旁支子弟,論風姿論模樣,我鄧細卻是蕎村人上之人——」
「再是沒落旁支,他日後就算不得和高門貴女聯親,也自有其世家族老為他婚配良家子。」鄧箴打斷了妹妹的話,極力平靜地就事論事。「我知道你猶記得阿父是南陽鄧氏嫡系郎君,可你別忘了,十六年前,我們就已經被驅逐出族了。」
鄧細臉色煞白,死死咬著下唇,半晌後,憤怒而執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們回去向祖父祖母認錯,他們會讓我們回鄧家的。」
「回鄧家?」鄧箴清秀臉龐閃過淡淡諷色。
……俗諺說寧做窮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當顏回餓死在窮巷是你的事兒,可憑什麼讓我和弟弟們陪你挨苦日子?」鄧細被說破了心事,登時惱羞成怒。
鄧甘和鄧拾見姊姊們爭吵了起來,不禁面色惶然,滿眼懼色。
「細兒,你才十四。」鄧箴閉了閉眼,努力放緩語氣勸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長姊定會好好替你尋個善良穩妥的好夫郎……」
「嗤!」鄧細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說的那麼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還嫁不到一門好親事?況且誰要嫁給那些駑鈍又無能的販夫走卒,窮盡一生都在泥地裡打滾……你想嫁頭彘只管自己去,別當我和你一樣不爭氣!」
「細兒!」她臉色變了。
鄧細狠話撂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衝,一霎兒就不見人影了。
鄧箴怔怔地抱著小弟,衣袖邊還攥著個大弟,向來清瘦挺直的身軀在這一刻卻有說不出的佝僂蒼涼,好似被壓得極沉、極沉……
數日後,天還濛濛紫黑未亮,鄧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們蒸了最後的幾隻黃豆包,切細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點兒粗鹽和芽蔥進鑊裡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園子澆過水後,便往屋後的地窖鑽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幾個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著的土灰,便忙著將那幾隻從大甕中分裝出的蘿蔔醬菜、灰豆條子醬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擺放進竹編的背萎裡,仔細用粗布掖好。
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鄧箴一雙巧手總是能將最平凡粗樸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鮮美可口,自家醃製的各式醬菜更是一絕,賣予鎮上的食店換取家用。
像這樣的一瓦罐醬菜便能賣上十個五銖錢(十文),可惜食店規模不大,來來去去食客有限,縱然配做小菜好賣得緊,常常一個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醬菜量,而這五十文扣除買糧買日常用物,剩下的連幫甘兒和拾兒買根糖葫蘆都不夠。
家中長年拮据,僅能勉強餬口溫飽,圖個餓不壞凍不死,也難怪容貌出眾、正值花樣年華的鄧細會一心想脫離這陋室,做那棲上梧桐樹的鳳凰。
她心情沉重地吁了一口氣,半晌後想了想,突然又轉頭爬下地窖。
第1章(2)
雄雞高啼第一聲的當兒,鄧箴已坐上了搖搖晃晃出村的牛車,和一車子鄉親擠挨著,緩緩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腳下,遍地繁華,她這醬菜說不定能賺上更好的價錢吧?
村裡婆媽嬸娘們見了她總忍不住噓寒悶暖,滿眼都是對她的歡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鄧家這大女可能幹了,非但心靈手巧,生得跟花兒一樣好看,且既溫柔賢慧又曉事,乃是眾人眼中頂頂好的媳婦兒人選。
只可惜了家裡弟妹太多,拖家帶眷的好幾口人,又窮似鬼……
大家都是地裡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繳了稅糧後還得備著日常嚼吃、來年耕種的種糧,哪裡還有那個富餘供養活外姓人?
所以儘管村裡兒郎們一提到這鄧家大女就臉紅心跳,滿眼歡喜,可一想到她身後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滿滿的戀慕就被冷水饒了個心透涼。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擠坐在她身邊的羅嬸子抓著她佈滿細繭卻仍指節勻稱、好看得像玉蔥兒似的小手,越想越捨不得。「是我們老羅家沒本事,沒福氣呀。」
鄧箴一怔,蒼白的臉龐微微紅了,婉轉地轉移話題:「嬸子,您今兒還是到集市上賣雞蛋子嗎?聽說城裡人可喜歡您家的雞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搶而空的。」
「哎喲喲!那可不?」果然羅嬸子樂不可支,眉飛色舞的比畫起來:「說起嬸子家的雞蛋子可不吹牛,個大卵黃,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個什麼大侯府家的買辦,還特地親自來同我買,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裡婆媽也忍不住插嘴道:「羅嬸子,你可撞見貴人啦,堂堂侯府家的買辦大人,往後你也多提攜提攜我們,我們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鮮了,都是城裡人沒吃過的,說不定貴人們就愛吃這些呢!」
在吱吱喳喳熱熱鬧鬧議論聲中,鄧箴默默地縮進牛車角落,暗自鬆了一口氣。
牛車搖搖晃晃到了京城東門停下,等守城的官兵巡檢過後才放行,原先聒噪的婆媽們憋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直到進了城才恢復談笑。
羅嬸子背著一竹籮用草繩兒纏好的雞蛋子,和一群簇擁著她的婆媽高高興興地走了。
鄧箴也不覺失落,面色平靜地提著自家的醬菜罐子,往打聽好了的酒樓街方向走去。
她鼓起勇氣,神態謙沖卻不卑不亢的向幾家或華麗或高雅的酒樓推薦了自己的醬菜,可原本看在她一身粗布衣洗得乾淨爽利、模樣清秀的份上,跑堂的都樂於將她帶入後堂見掌櫃的,只是當見著她取出的是不上檯面的醬菜之後,每一家都像攆蒼蠅把她攆了出去。
「去去去,那種庶民賤物就別拿出來現世了,當我們這兒是山坳的野店子呢!」
儘管鄧箴早已有心理準備,仍然被驅趕得小臉通紅,羞慚難當,卻只能緊緊地抱著懷裡的醬菜罐子,在低首致歉過後,努力挺直腰桿,在眾人異樣目光中靜靜離去。
對街「化與樓」二樓憑欄畔,蒼白如玉,清貴皎潔若月華的默青衣看著那個清瘦少女抱著一包袱物事,在幾間相鄰的酒樓間被驅逐攆趕,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那少女瘦得可憐,眉眼清致溫婉,神態間卻有種人澹如菊的平和氣息,只是羞窘暈紅的雙頰和目光中的那一絲茫然脆弱,令人察覺到她其實也不過是個稚齡少女。
他長長睫毛低垂,執起手上的熱茶啜了一口。
「表兄可是對那小娘子有意思?」坐姿瀨洋洋沒形沒狀的錦袍青年捻起一塊粢米蒸的餌食(糕點)扔入口中,閒閒嚼著,眼底卻掠過了一抹看戲的惡意玩味。「說來弟平時也沒什麼好孝敬哥哥的,難得哥哥有看得上眼兒的……
范!去把人請上來陪我家好哥哥飲一杯。」
「諾。」錦袍青年旁的高壯隨從有些忌憚地偷瞄了鎮遠侯一眼,卻礙於主子有令,只得躬身領命而去。
「慢。」默青衣淡淡地道,那高壯隨從范一僵,腳下不敢再動。
「表兄這是什麼意思?」錦袍青年笑了,英俊的眉眼冷意如霜。「難道連弟弟孝敬你的都瞧不上了?」
「阿峨擅自出府不知所蹤,舅父求到鎮遠侯府來……」他胸肺微顫,隨即熟練地取帕搗口,悶悶劇咳了兩聲,清眉略蹙,隨即舒展,語氣隱約有一絲疲憊,「你還有心思鬧事?」
「你!」錦袍青年大怒而起,原是俊美的臉龐因憤憎微微扭曲了。「你這個癆病鬼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別仗著祖母寵你——」
默青衣身後冷面侍立的護衛已經聽不下去了,缽大的拳頭擰握,發出了充滿威脅的可怕格格聲。
錦袍青年臉色陡變,卻還是呼吸急遽胸膛起伏地漲紅著,咆哮就要衝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