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這樣心善溫暖的好人,為何偏生蠱毒纏身命不長久?
——老天何其不公?
鄧箴突如其來的落淚令默青衣慌了手腳,面色發白,心亂如麻地忙替她拭淚,卻是越慌越粗手笨腳,慣常的從容爾雅早不知拋到哪兒去了,袖子擦得她鼻頭臉頰都紅了,顯得一塌糊塗。
「莫哭,噯,我……我不是喝不下,我就是,歇口氣,我還想喝,沒有嫌棄你的湯,你……別哭。」他說得結結巴巴。
淚汪汪的鄧箴傻乎乎地望著他好半天,突然噗哧地笑了出來。
他茫然地眨眨眼,見她被淚水清洗過越發晶瑩明媚純淨的眸子,盛著彎彎笑意,原是悶痛慌亂的心,剎那間竟奇異地釋然喜悅了起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總算恢復了一貫的清雅溫和,替她擦完眼淚後便摸了摸她的頭。
她那張小臉悄悄紅透了,在這時就萬分慶幸自己是裝啞,要不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回話。
恩公的手好大,好溫柔……雖然還是清泠泠的透著微涼之意,可是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寵溺感。
真好,他沒事,他還在。
經過那日嚴重暈厥後,就算京城局勢再暗潮洶湧、詭譎難辨,眾武奴也不願再讓默青衣多耗上一分的心神了。
隨皇駕祭天的三大侯爺收到了暗線消息後,又驚又急又氣地火速飛隼下令,命心腹進鎮遠侯府盯人。
不過就是些跳樑小丑罷了,值得他們家阿默熬命周旋嗎?
套句關北侯雷敢的原話——十個吳王和一百個世家也及不上老子兄弟的一根腳毛!
鎮遠侯府眾人自然沒有雷侯爺的底氣,不過他們勸自家侯爺的必殺技便是——推鄧箴出面。
鄧箴起初自然是害羞無措,可漸漸地,卻發覺只要自己在他身旁伺候湯水,他眉眼間總是透著一絲舒展愉悅,甚至也能多喝下兩口湯,她心底便也有了滿滿說不出的歡喜。
她,喜歡看著他一天天精神起來,看著他清俊消瘦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一抹血色。
唉,若是能再把他身子調養得不那麼單薄就好了。
鄧箴為此,幾乎是每每剛煮了上頓就開始惦念下頓,恨不能每隔一盞茶辰光就往他嘴裡塞一塊餌食。
默青衣總是好脾氣地、笑吟吟地看著她慇勤忙碌的小身子在自己跟前撲湊,一忽兒打點這個、一忽兒餵食那個的。
他自知事以來,就從未感受過這種帶著暖暖溫柔女性的細心呵護寵溺照料,而鄧箴做慣了長姊,自然是處處周到無微不至,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上好些歲,又是手握權柄的尊貴侯爺,可是在最初的崇畏、恭敬之後,見他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忙起來比任性挑食的娃兒還令人頭疼,久了以後,她也忍不住拿他跟甘兒和拾兒一般「收拾」了。
如此刻,夜己更深,鄧箴本是想回房洗漱歇下了,卻因女婢的隨口一番話——今晚好似有些要飄雨了,入夜定會寒涼些,小娘子可記得多添件衣衫,因而心念一動,忙匆匆趕回了小膳房。
「小娘子?」女婢小碎步地跟了去,面露不解。
她對女婢笑了笑,動作老練地煮了一壺紅棗參須茶——夜裡涼,侯爺身子是受不得寒的,得煮壺暖茶送到親自司夜的代叔手中,好讓他擱在暖爐子上,給侯爺夜半醒來喝幾口暖暖。
女婢這才會過意來,感動地道:「小娘子真是有心。夜路黑,奴陪著您吧。」
她也不好推拒女婢的好意,尤其入侯府這些時日來,她們著實待自己盡心周到,每每令她受寵若驚。
雖然侯府鋪著方正青石板的路極為平穩,十步高懸一盞廣明紗燈,可府裡終究佔地遼闊,若是鄧箴獨自個兒在深夜裡走也有些心慌,這時就越發感激女婢的相陪了。
可是沒想到當她捧著用厚棉綢布套包裹著的茶壺,並提著一盒餌食的女婢走近寢堂大門口,就看見燃起的宮紗燈下,代叔一臉的愁眉苦臉。
咦?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代叔一見她登時眼睛一亮,急急上前。
「鄧小娘子來得正好,你快勸勸侯爺吧。」代叔明顯鬆了一口氣,陪笑道,「今晚侯爺堅持……咳,至今還不肯歇下呢!」
——堅持什麼?
她澄澈的眼裡漾著疑惑。
事關重大,代叔自然不可能把今夜吳王欲發兵攻進皇宮,佔領京城,將猶在外的皇帝硬生生逼成流亡帝王等機密大事告知鄧箴,只能言語模糊地說了句「侯爺還在料理公事,不肯歇息」。
她聽得也不免有些焦心起來,對著代叔點了點頭。
代叔輕敲了敲門,揚聲稟道:「侯爺,小娘子來了。」
隔著雕花房門透出的影影綽綽光暈,隱約感覺到裡頭的默青衣頓了頓——似乎,有一絲心虛——「嗯。」
這些時日近身相處以來,鄧箴對默青衣的性情習慣不說摸透了大半,至少也瞭解三分,她心中一歎。
他比拾兒還不聽話呢!
鄧箴原是想將暖茶和餌食交給代叔就回房的,可見這情況又怎麼邁得開腳步?
侯府上下,哪個不怕他,又哪個勸得了他?
而他?也不知為何,總是對她格外好性兒些,眼神柔和,笑容溫暖鄧箴的心驀地卜通卜通跳得歡,深吸了好大一口氣,這才勉強壓抑下胸口這不該生起的非分念想侯爺……不過是心地極柔軟極善良,憐她貧苦,這才額外待她和氣溫柔的。
她不斷重複告誡自己,極力克制內心悸動,眼神卻不自禁地黯淡了下來。
——是,有細兒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她怎能相同的蠢昧不知事?
隱隱鼓噪騷動的心霎時沉冷平靜了,鄧箴凝視著緊閉的這扇門,恭敬有禮地輕輕推門而入。
女婢見她神態沉靜恭謹,也垂下了頭,戰戰兢兢地提著食盒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亮晃晃的廣明燈下,縱是初夏依然裹著厚綾大袍的默青衣玉容掠過了一絲愧色,對著鄧箴淺淺一笑。
第8章(1)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簡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吁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譫,贈之以勺藥。
——《詩經·鄭風·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裡也極度不平靜。
「父親,您為什麼要命人把兒子鎖在院子不准出?」李羿怒氣沖沖地高喊。
厚厚的一門之隔,安定伯面色陰沉地喝斥道:「你還沒鬧夠嗎?」
「我鬧?明明就是默青衣那個目中無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鎮遠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臉色變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嗎?」
「什麼狗屁表兄?他有拿我當他親表弟看過嗎?」李羿咬牙切齒,自那日浸了冰涼涼的湖水後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場至今仍沒養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給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時一劍殺了那個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宮中扶持他,他能當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紅人嗎?若非當年……太子伴讀就會是我,他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胡言亂語,你瘋了嗎?」安定伯氣急敗壞,抬腳踹開了大門,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誰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你那個腦子糊塗的母親嗎?」
「父親眼裡就只有前頭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裡還有我們母子的存在?」李羿臉龐瞬間腫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燒,口不擇言地道:「就連阿峨,若不是女兒,分不了家業也搶不走你那大兒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還巴不得她上回給拐子拐走就別再回來了!」
「你這個畜生——」安定伯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揚手又要打,卻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貴險中求,默青衣不過支使陳良上了一書彈劾便嚇住了你,足見你已經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諷之色深深。「你和鄧家陳家以為兩邊不靠就能趁亂撈到好處,別傻了,默青衣要是鬥垮了吳王,下一個就輪到世家了,你們願意引頸就戮,我可沒那麼傻!」
「你到底想做什麼?」安定伯壓低了聲音,努力抑下滿滿驚恐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准你胡亂攪和!」
李羿危險地瞇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關北侯、定國侯和冠玉侯,他們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誰都沒放在眼裡過,一個吳王就想越過他們扳倒皇上和太子,簡直是癡人說夢——你自己想送死,老子還怕你連累伯府抄家滅族!」
「你就那麼肯定吳王會敗?」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發冷,大驚。「你——你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