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喝水的孫見善嗆了一下。
「有沒有搞錯?床只有一張而已,你睡床,那我睡什麼?」
「這張床這麼大,我們一人睡一邊就成了啊。」她理所當然地道。
「算了,隨便你。」她都不怕吃虧了,他怕什麼?
他拿出衣物,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出來,全身只穿一條短褲和汗衫。
如願仍舊在房間裡東摸西碰,見床邊有個投幣孔,她好奇地從他外套裡掏出幾枚硬幣,再按下按鈕。
「哇——床會好動,好好玩。」她高興得大笑,玩得不亦樂乎。
孫見善好氣又好笑。這是情侶投宿時增加情趣用的道具,結果給她拿來亂玩,他突然有一種自己在帶壞無知神仙的罪惡感。
「別玩了,該睡覺了。」十五分鐘過去,床停止晃動,他阻止她再投幣進去,然後攤開自己那一側的被褥,躺了進去。
「喔。」如願乖乖學他一起躺平。
燈關掉,四周很快安靜下來。
空氣裡有旅舍陳舊的氣味,和一種淡雅的、馨香的氣息。他抽了抽鼻子,發現那是從她身上沁散而出的海洋氣息。
啊……嗯……喔……
無巧不巧,薄薄的隔間傳來其他房間的曖昧呻吟。如願突然坐起,推了推他。
「孫見善,隔壁有個女人在哀叫呢!是不是有人受傷了?」
清俊的臉孔在黑夜中漲紅。
「人家好得很,你少管,快睡覺。」他翻身背著她,假裝睡著。
如願猶不放心,又坐著聽了一陣。幸好上陣的男人體力不怎麼好的樣子,才叫了幾分鐘就停了。
如願又傾耳聽了半晌,確定不再有聲音,才躺回去。
孫見善吐了口氣。
銀月漸高,暗香浮動。身旁那個柔軟的嬌軀還不知死活地越捱越近,最後乾脆整個人貼著他的背,抱著他的腰,睡得舒舒服服。
孫見善只覺心浮氣躁,一股熱息不住在胸臆和小腹間流竄。
「熱死了!我睡地上,床給你睡!」他陡然翻開棉被,拿著枕頭往床邊地板一丟。
四肢百骸裡彷彿熱水滾沸,在他的鼠蹊部彙集成一股生壯強硬的力道,他得拉開和她的距離才行!他不曉得再睡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你睡在地上會著涼的,被子給你蓋。」如願看著他移到地上去睡,有些擔心。
「快睡吧。」他背著她,將被子粗魯地接過來,五官隱在黑暗裡。
可是,身邊少了他熟悉的溫度,輪到如願睡不著了。她很喜歡靠在他身邊,無論是變化為人形時,或回到真身被他捧在懷裡之時。
他身上有一種好聞又溫暖的味道,讓習慣海洋冰涼溫度的她覺得好舒服,總想時時刻都偎著那股氣息。
「孫見善?」
「……幹嘛?」
「我也想睡地上。」她想跟他一起睡。
黑暗中,他翻過身面對她,她只看到一雙閃亮黑眸。
「你以前也都習慣陪你那些主子睡覺嗎?」他的嗓音在萬籟俱寂中顯得啞沉。
「才不呢!他們都把我擺得高高的,供得像尊菩薩似的,我才不愛靠近他們。」
又是片刻的沉默。
「沒有一個主子是真心待你的嗎?」
「其實不管人品如何,他們嚴格說來對我都很好啦。」因為有求於她嘛!
「他們死了之後,你會不會想念他們?」
「想念?」
「對,有沒有哪個人讓你特別捨不得?」他慢慢坐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眸變得深幽。
「這有什麼好捨不得的?他們在人間的壽數到了,本來就該重新投胎。」
聽她說得如此輕易,孫見善皺起粗濃的眉。
「你跟他們相處幾十年下來,難道都沒有感情嗎?」
「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如願領悟之後,燦然一笑。「我沒有感情啊!」
「什麼?」他立時坐起。
「嗔癡愛慾是凡人才有的感情,我們仙人當然沒有,所以我既不恨人,也不愛人,更不牽掛任何人。」如願理所當然地回視他。
孫見善瞪著她好半晌。
「可是你明明會哭會笑會生氣,你有感情!」他堅持道。
他好像很不高興聽到她說這些話,為什麼呢?
「看到好玩的事自然會笑,看到不開心的事就生氣或難過,這是正常的,但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會恨誰,也不會愛誰的。」
孫見善終於明瞭——她有「情緒」,但沒有「感情」。
情緒是浮面的,高興就笑,難過就哭,發洩出來就過去了,不會再更深一層。
感情卻是比較深入的,由心底發出的意緒,有愛,有恨,有嗔,有癡,會一直停留在心底。
世事於她如浮雲,眨眼即逝,所以她不會恨人,也不會愛人。
將來等他歲數終了,她也只是回到那個白衣美女的身邊,然後再等下一個主人將她帶定,直到她在凡間的修行終了。
自己之於她,也不過就是眾多主人中的一任而已。
孫見善體內的火倏然消了下去,寒意從他腳趾間上湧,迅速攫獲他整個人,將他拖入冰窖裡。
她不會恨他,也永遠不會愛他,他只是她的「主人」……
「孫見善,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黑暗中,那雙深幽的眸徹底暗了下來。他躺回地上,翻過身,聲音比冰涼的地毯更寒冷。
「我累了。睡覺。」
「……噢。」
如願依言躺平。眼光卻離不開地上那個突起的陰影。
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為什麼突然冷淡下來呢?
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覺,一直徘徊在小草仙的心頭,揮之不去。
第五章
「阿姨,聽說你們附近住了一個算命很靈的人?」
「有啊有啊,他就住在後面山腳下的社區,好像是前兩年才搬來的。」
「他人怎麼樣?阿姨有沒有給他算過?」
「他看起來很年輕,才二十幾歲而已,一點都不像電視上那些算命的。聽鄰居說,他很少出門,也不太跟人家打交道——怎麼連你們台北人都聽過他?」
「有人來給他算過命,說他算得很準,回去之後就貼在網路上,所以最近這個人在網路上爆紅。」
「真的哦?那我們這個小地方不是出名人了?」
「阿姨,我也想去給他算算看,你帶我去問問看好不好?」
「好啊,我帶點水果當伴手,比較有禮數。」
對話的姨甥倆興匆匆地離開家門。
所謂山腳下的社區,其實只是幾間錯落聚集的老舊公寓。灰色的水泥外牆毫無任何修飾,經年風雨,將牆面摧得斑駁灰黃。
這種台南鄉間的小住宅區,大部分年輕人都到大城市去工作或求學了,留下來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及家庭主婦。也因此,兩年前一個看似游手好閒的年輕人,拎著一個包包租下李家的舊公寓,大家著實側目了一陣子。
那個年輕人幾乎不太離開家門,只有吃飯時間會出來買點東西,可是路上對打招呼的鄰居也都很冷淡,愛理不理的,久而久之大家對這個年輕人也沒什麼熱情了。
據住在他隔壁的人說,偶爾那間公寓裡會傳出女孩子的聲音,也有一,兩次鄰居看到一個非常漂亮的美眉到陽台看風景,過一會兒就被那個凶巴巴的男人叫進去了。
可是送披薩的小弟上門時,又看不到屋子裡有女孩子,所以大家都猜想,那應該是他在外地唸書的女朋友,沒課的時候跑來看他。
「嘖,漂漂亮亮的一個小姐怎麼會去看上那種臭脾氣的男人。」阿姨邊走邊嘀咕。
「他有女朋友了?他本人長得怎樣?」外甥女感興趣的問。
「那個孫先生長得是一表人才啦,高高瘦瘦的,皮膚白白的,肩膀寬寬的,體格不錯,就是那張臉冷冰冰的,看了就讓人不敢接近。」
「人家說不定是什麼富家少爺,因為身體不好,所以隱到鄉下來養病,又不想讓人家知道啊。」剛念大學的女孩情竇初開,對這種神秘帥哥最難以抗拒。
一幕幕浪漫的劇情開始在少女的心頭編演。
一個英俊有為的富家繼承人,卻因為天生體弱多病,不得不跑到窮鄉僻壤來養病。
為什麼要躲到台南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郊區來養病呢?對,一定是因為周圍有太多叔伯侄表的親戚等著搶奪他的繼承權,所以他身體不好的消息不能流露出去。
而那個美麗少女,當然是他的未婚妻了。
她對心愛的男友不離不棄,每到課業空檔,總是排除萬難,奔到台南來探望深居簡出的未婚夫。
嗚嗚嗚,太感人了,活脫脫是一樁歷久不衰的愛情經典啊……
「滾!下次再敢上門,我把你那雙賊眼挖出來!」一陣驚人的爆吼戳破少女美麗的憧憬。
乒哩乓啷,轟隆嘩塌——
姨甥倆在大門口緊急煞車,堪堪閃過從樓梯滾下來的人體。
「你太過分了!我可是付了錢的……」被踢出來的瘦子哼哼唧唧地坐起來。
「滾!」
所有浪漫幻想全部破裂。
追出來的男人既不病懨懨,也不蒼白瘦弱,過長的頭髮垂在後頸,盛怒的雙眼讓他看起來就像只噴火的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