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她輕聲打斷棠父的話,與他相望。「從今以後你別再睹了,好好賺錢養家吧。」
棠父含著淚,凝視女兒那纖弱身子,她的手緊拽著裙衣,像是逼著自己什麼。
最後一次看著棠四草,棠父抹去熱淚,狼狽萬分地逃離這裡,他沒有多餘的勇氣面對她,她的不怨、她的認命,讓他想起從前因為自己儒弱而無法留下的女兒,更讓他後悔莫及。
棠父離去後,房裡剩下她一個人了。
棠四草獨自坐在鏡台前,靜靜等待時間過去。
今晚過後,她將會是馮六夫人,穿金戴銀,就像當初她在西市看見的那些富貴人家。
她會被迫住在一棟宅院裡,要有大家閨秀的模樣,舉手投足皆要合宜。
如果哪天她懷孕、小孩也生下了,她就必須在家裡相夫教子,對於牆外的世界,只能藉著遙望藍天來想像它的遼闊。
幼年時,她曾幻想自己能夠遨遊四方,像個江湖兒女般足跡踏遍中原,縱使多少人告訴她江湖險惡,她還是為之嚮往。
你既然逃過一次,那就再逃第二次。
若她就是逃不了呢?
她逃了七年,在這七年裡以為自己將無後顧之憂,以為自己可當大家掌上疼愛的小四草……但偏偏,老天爺就是帶她害怕的二娘來見她了。
我帶你走,沒人攔得住我們。
是啊,沒人攔得住他。
他是人人崇拜的雅盜鳳求凰,還是佘長泰欽點的掌門人哪。
但她走了以後,誰來幫爹和幼弟?二娘的死活她寧可不管……
揪著嫁衣的指節泛白,還發著抖。
棠四草忍著淚,穿上這件嫁衣的那刻起,她便知道往後的路得靠自己,在新的環境裡沒有趙叔,張大娘、王燦他們,也沒有三番兩次救她出虎口的風大哥。
她不能再像個孩子說哭就哭,她是要嫁人的啊……
「我好想你,風大哥……」她終究是無法忍住地放聲哭泣。
她不想離開風大哥,不管她怎麼說服自己,她就是無法完全為了爹親而不顧自己內心渴求。
為什麼呢?棠四草,為什麼不跟他走?
風大哥的身邊固然危險,可甘願留在他身邊,還怕什麼呢?
你承諾的事難道忘了?是你說要當他的隨身小劍僮,陪著他一路走江湖,不讓他孤單。
還記得嗎?他哭了,昨晚就在你懷裡哭得無聲無息,他抖著肩膀隱忍住淚,那比有聲的哭泣更讓人覺得痛;他在你耳邊嘶吼、捶著床,吼著一句句為什麼……
為什麼呀,棠四草……他從不忍傷你,為什麼你就忍心傷害他?
說呀,你怎麼狠得下心,剝走他心裡一塊肉?
你說話啊你——
棠四草!
坐在鏡台前的人猛然站起,不慎碰撞到鏡台邊緣,上頭的瓶瓶罐罐都讓她撞翻了。
棠四草發著愣,方纔那瞬間,彷彿鳳求凰昨夜痛苦的嘶喊就在耳邊。
發怔片刻,她像是大夢初醒般睜亮眼睛,顫抖的十指將頸項上沉甸甸的鳳冠摘下扔到一旁,將腕上金鐲、玉鐲、戒指全部脫手,又拿紅蓋頭將臉上那層胭脂全抹盡,小個子在房裡像只無頭蒼蠅打轉著。
她起了個瘋狂的念頭——
她想見風大哥!
街坊外,突然響起陣陣鑼鼓及樂聲,心急如焚的棠四草被那聲聲樂曲以及行人吆喝的笑音給震回神。
迎親隊伍來了。
棠四草大驚,先是衝去開窗,發現這裡是三樓,樓下是水塘,就算她跳下去沒撞到池邊吐水小石龜,可她也不會泅水,關窗關窗!
她轉身看到牆邊有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裡頭空空如也,她正要把腳跨進去打算躲上幾個時辰,又突然怔愣。
萬一她躲在這裡被人發現,恐怕轎子都不用坐,就直接被人裝箱送到馮府當大禮,蓋起來蓋起來!
迎親隊伍的樂聲已逼近華樓,棠四草苦思無門,當她看向床被,她瞪圓眼,趕緊抽走床單和薄被再衝出房間趕快跑。
沒想到最後還是要用老方法,把自己掛在半天高的地方。
她想起在悅人客棧時,打算偷跑出去玩卻被逮著的那次……
想起鳳求凰,棠四草因奔跑而造成的呼吸不順暢竟也舒緩多了,她燦笑,渾身輕盈,總覺得自己又回到悅人客棧時無憂無慮的時光。
「風大哥,你等著,我很快就回到你身邊,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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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不見了!」
西市某棟三層華樓裡傳出肥婆震天價響的驚吼,嚇得樓外行人皆是一怔。
緊接著,陣陣慌亂的翻箱倒櫃以及吆喝聲傳出,其中還夾著棠母那尖銳拔高的母雞嗓,揚言說要是找著新娘子,她非要扒掉她三層皮不可。
當眾人找得焦頭爛額之際,卻沒人發現三樓外的欄杆正綁著用床單和薄被相系的繩子,繩子垂到二樓,恍若船帆般隨風飄揚,而華樓隔壁的矮屋上,有抹紅影在緩緩移動。
棠四草謹慎地踩著屋瓦,她爬過樹、翻過牆,可從來沒走在滑不溜丟的屋瓦上,且她這身穿著太繁瑣,只能萬事小心免得摔下樓變癡呆。
「當初風大哥凶我真是凶對了,二樓還真高啊……」
想起鳳求凰諄諄告誡,棠四草終於明瞭他所言甚是,她盡其所能地壓抑心中恐懼,好不容易快踩到邊緣時,華樓那裡竟然傳來男人的呼吼——
「找著了找著了,她在那裡,在隔壁的屋頂上啊!」
聽到男人吆喝聲,她吃驚地抬頭望去,就見一名抬花轎的轎夫在窗口邊指著她大嚷。
轎夫的呼喊讓她分神,一不小心腳底板打滑便溜下屋頂。
砰!
「痛……好痛……」
棠四草摔坐在堆得如小丘的稻穀包上,小手揉著屁股喊疼,不顧外人怪異的目光直盯著自己,她咬牙忍住疼趕快溜開。
誰說腿短的人就跑不快?她跑給他看!
不到半刻鐘,棠四草身後傳來陣陣怒吼,她回頭一看,愕然地發現迎親隊的男人們全追在她屁股後頭。
跑跑跑,棠四草,被抓到就完了!
她奮力邁開兩腿,兩手提著裙擺,行為毫無端莊可言,左彎右拐,哪裡有路她就鑽,奮力甩掉身後人,她的魯莽撞倒不少無辜路人和攤子,可她無暇道歉,只管筆直往前衝去。
眼前一道拐彎,棠四草想也不想便卯足勁給它閃進去——
「痛!」
兩聲痛呼,兩道身影,一高一矮分別往兩邊倒。
棠四草趴在路邊手按發疼的臉,不知被她迎頭撞上的倒霉鬼是誰,話說回來,那倒霉鬼胸口也太硬了吧,她的臉好疼……
而另一邊,和蘇意淮手挽手去西市買花種子的司徒沄玥坐倒在地、他一手捂著胸口,咬牙忍痛,不知道是哪個沒長眼的混蛋腦袋硬得跟鍋蓋一樣。
「沄玥,你沒事吧?」蘇意淮憂心地扶起他,見他面目猙獰,她便知曉大事不妙。「沄玥,你——」
不及勸阻,司徒沄玥已三步並兩步地朝棠四草邁去,他伸出右臂,拎住她的後領,像是拎隻貓兒般地將她提到眼前。
「姑娘,請問你家是著火了,還是你肚子不舒服急著找茅房,嗯?」先禮後兵,司徒沄玥溫柔儒雅地「笑」著向她請教。
棠四草錯愕地盯著他,緩緩搖頭。
奇怪,這男人有點眼熟……
「搖頭是指選項一?」
她還是搖頭。
「那就是選項二羅?」他左手比出兩指。
她再搖搖頭。
「以上皆非?」
她總算點頭了。
「很好。」司徒沄玥原先還是清風明月般的笑容,倏地轉成惡鬼的森森狠笑,連口氣也隨著表情歹毒起來。「小紅包套,大爺我不過是一屆書生,沒練過什麼胸口碎大石,你這顆硬得跟鐵一樣的頭直直撞進我懷裡,你到底是想撞死自己還是想和我玉石俱焚?就算你想不開,我可還想多活幾年!想死的話看準點再來,我這個叫做男人的胸膛,那個才是牆!哪,看清了沒有?需不需要我幫你一把讓你早死早超生,嗯?」
「沄玥,別這樣!」蘇意淮急急捉住他的手,免得他真把棠四草當成球往牆壁扔去。「你也好聲好氣點,人家姑娘都被你嚇壞了。」
「嚇壞?這種看美男子看到雙眼呆滯的表情像是嚇壞嗎?」他懷疑蘇意淮是否眼力不佳,怒指那個毫不懼於他恐嚇的棠四草。
當他天下第一美男子連霸連假的啊,他對這種專注眼神特別敏感。
盯著司徒沄玥俊美的臉半晌,模糊的記憶登時湧現點滴,她再看蘇意淮,這對佳偶在她腦海裡頓時並一塊,終於湊整她零碎的記憶。
「啊!你是西市那個俊公子!」當初救下她的人啊!
手上拎著的棠四草突然發出嚷聲,司徒沄玥皺皺眉頭,本以為她是打算裝熟再來個攀親帶故,可當他朝那張圓臉打量,才察覺那張臉還真是挺面熟的。
蘇意淮記性較佳,專注看著棠四草後立刻睜亮大眼。「沄玥、是她,你那時在西市裡幫忙解圍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