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鳳求凰,趙世熊兩條濃眉立刻糾結,他揮揮大手,嚷道:「那臭小子沒啥動靜,方才老子上樓敲門都不見回應,沒關係,咱們送你就好。」
棠四草掛著的笑有些垮。
也許風大哥還在生氣,昨晚她哭著入睡,他則是一聲不吭地抱著她,直至清晨醒來,身旁已是空蕩蕩的。
他不來送行就當作是為她好吧,反正昨晚已夠她回味一輩子了……
「棠四草,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過來!」
棠母粗惡的嗓音遠遠喚至,看來和車伕談價錢是談妥了。
「好,我馬上過去……」她先應個聲,再次回首,依依不捨地看著這些與她相處七年的人。「代我向榮叔和許爺爺他們說聲再見……風大哥,也麻煩你們替我轉告了。」她嚥下最後一句苦澀,掉頭奔向馬車。
晨光照耀下,棠四草的身影顯得瘦弱不少,趙世熊等人難捨地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看著她跑到棠母面前說話又點頭的,最後還被棠母用食指戳個幾下,她按著被戳疼的額頭,溫吞吞地坐進馬車裡。
車伕揮動韁繩,馬兒發出長嘶後踢動前腿,便拉著馬車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看著馬車愈駛愈遠,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小愣子噗哇一聲爆出長嚎,淚水頓如堤防潰決般湧出眼眶。
「走了,小四草真的走了——」
隱忍許久的趙世熊這回也難忍熱淚奪眶而出,他氣得又哭又吼,大掌狠巴小愣子的腦袋。「渾小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
「你這只熊不也是在哭……」王燦用袖子抹淚,哭得已夠慘了還不忘反駁趙世熊。
這群男人都哭得如此慘烈,身為女人的張廚娘更甭說,她抽出懷中巾帕猛拭淚,聲聲哽咽。
「小四草走了,咱們這悅人客棧還算是『悅人』嗎……」
身後的客棧大廳,晦暗沉重,寂寞無聲。
他們彷彿又聽見某聲細膩嗓子因為江湖趣事而被逗得朗笑不停,再轉眼,一抹纖瘦小個子,頭戴大大的布帽,端著燦顏就站在門邊和熟客談笑。
她有張很可愛的小圓臉,客人上門時總喜歡先捏她臉頰幾把,說是可以討討福氣,她被人捉弄也不生氣,總是笑臉嘻嘻的,臉頰上還有兩坨紅雲。
這悅人客棧裡,有哪個人不愛看她笑?她是他們客棧的小頭牌啊。
小四草與大伙相處七年,像是人人心裡的一塊肉,她今天這麼離開,不就等於血淋淋地自心頭扯下她嗎……
耳邊,串串悅耳的朗笑聲漸漸遠去,那站在門柱旁的小小身影也逐漸變淡。
失去棠四草的悅人客棧似也失去所有笑聲,趙世熊等人見那記憶中的身形逐緩融於空氣中,消失無蹤,他們的眼淚又洶湧直下,號哭的聲勢在這清晨裡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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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閣十五號房裡,窗扉開著,早晨涼風拂進瞢瞢不明的房內。
鳳求凰倚坐床頭邊,對樓下那聲聲淒厲的哭吼恍若末聞,雙眼發直地凝視桌上那把他一直珍惜的神劍「空岳」。
風在房間裡呼呼迴盪,有幾絲滲入「空岳」劍上的鑿孔,霎時劍鳴不止,嚶嚶之聲彷彿人的泣音。
那劍鳴聲之低幽,令他憶起十五歲那年初見「空岳」時的景象。
當時「空岳」鳴音幽咽,像是哭泣著久未尋得主人,也像是低歎多少春秋、難以道盡的孤寂。
而現在聽來,倒有幾分相似。
又是陣冷風灌入房內,鳳求凰的眸光也略略閃爍著。
他頓然起身,簡單的收拾包袱,拎著行囊朝門口走去。
當他拉開門板的剎那,那抹頎長身影頓了頓,似是被益發強烈且幽深的劍鳴給拉住腳步。
他沒回頭,片刻之後無聲無息地走出客房,將房門緊閉,獨留下那把遺世神劍在桌上發出低鳴。
一扇門,隔開了它與他,翩然瀟灑的身影在長廊上翻縱著,最後也消失無影。
他離去了,「空岳」的鳴聲也漸漸止歇。
然而在那最後一刻,劍鳴聲聽來卻是何其的淒楚。
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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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離開悅人客棧的棠家三口,馬車載著他們駛往西市,這時天已大亮,街坊上來來往往的人也多了。
車輪喀羅喀羅地壓著石地,當一棟華美的三層樓房出現在眼前,車伕扯緊韁繩,馬兒立刻停下腳步,坐在車裡的三人也陸續下車。
華樓門前站著一名胭脂塗得十分厚重的肥婆,滿頭插著金鈿,才見棠母,她那張血盆大口立刻咧開,搖著臀兒,揮揮繡帕笑著迎客。
「棠夫人,你可來啦。」肥婆握緊棠母的雞爪手,只覺掌中微涼,她再看,赫然見到棠母指上滿滿的金戒、玉戒。「哎喲喲喲,棠夫人,您這是怎麼回事?鑲金鑲玉的。」
棠母神氣地收回手,笑睨著滿手財寶。「賣女兒賣到個好價錢,反正馮家給的聘金遲早得花,不打賞自己怎得了?」她笑得正得意,匆而聽見身後有尖細的抽息聲,那張薄嘴驀地垮下。「臭丫頭,一路哭個沒完,你是想哭衰咱家財運嗎?」
站在後邊的棠四草臉上儘是淚水,她打從進馬車開始,聽到車外傳來陣陣哭聲,她自己也忍不住聲淚俱下。
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怎麼可能離開趙叔他們還能從頭嘻笑到尾,她在他們面前掛著笑,是怕他們憂心啊!
「咦?這就是馮老爺未來的六小妾嗎?」肥婆見到她,連忙擺出討好嘴臉地朝棠四草走去,張著粗臂摟著她,哄道:「小姑娘,你別哭,馮家是個好地方,那馮老爺子人好家世也不錯,你嫁進去後鐵定過得如魚得水,一家子跟著你雞犬升天哪……來來來,棠夫人,您先和棠老爺在廳裡歇歇腿兒,我帶您女兒上樓去。」
棠母那雙眼狠毒地瞪向棠四草,哼了一聲,便拉著棠父先進樓休息。
肥婆帶棠四草上樓時不斷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個沒完,說這西京好婚事都是她一手促成,可棠四草心裡難受,一個字都沒聽進耳裡,任憑肥婆自顧自的誇耀。
上梯之後再上梯,肥婆帶她來到一間房裡,房中全是女人的東西,鏡台、飾品、衣物,還有許許多多姑娘在裡邊候著。
她被推進房,那些姑娘伺候著她脫衣、梳發,這讓平時負責伺候別人的棠四草有些受寵若驚,當她被一群姑娘扒得赤條條後,又被帶進澡桶裡淨身。
她泡在澡桶中,身後有人替她梳發、刷背,她則是失神地睇著水面浮動的花瓣。
昨晚她與風大哥同床共枕,雖然沒發生什麼事……
那雙圓眼打量著自個兒的身子,發現鳳求凰在她身上吻出的痕跡真不少。
想起他,她的眸光也變得黯然。
這些痕跡,過了一晚也會消散,就像船過水無痕那樣……
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打在水面上、打在飄浮於水面的花瓣上,棠四草隱約從這漣漪水光中看見自已,還有某張刻在心版上無法抹去的俊逸臉龐。
風大哥……
耳旁響起姑娘的呼喚聲,喊著別哭,一會兒又拿布巾替她抹臉。
稍後她哭停了,澡也泡完了,她被拉出澡桶,姑娘們又拿出裝著香片的香爐熏她滿身,她忍不住咳嗽,兩眼被煙熏得發紅。
又過一會兒,姑娘拿著喜服給她著上,有人提鞋、有人替她繫好腰帶,然後她被壓坐在鏡台前,她們忙著為她梳髻、妝容、敷花泥染指甲,彷彿她身體被分成好幾個部分讓人看顧。
折騰大半天,姑娘們終於把棠四草這副新嫁娘的打扮搞定,她們退下,讓肥婆與棠母,棠父進房。
「果真是人要衣裝哪,瞧,這臉蛋兒多美!」肥婆笑得開懷,擰著棠四草的下顎左轉右轉,甚是滿意。
會嗎?棠四草盯著鏡中那陌生的貴氣姑娘。
她不認識鏡子裡的女人,粉打得好白,胭脂也塗得好濃好濃,滿頭金釵,這貴氣模樣不像從前悅人客棧的小四草。
「小姑娘,笑一笑,笑了才美呀。」肥婆見她眉宇不展,便出聲哄她。
她聽話,緩緩勾起唇角,可鏡子裡不見她從前傻性,卻是個即將嫁入豪門,笑容十分做作的小妾嘴臉。
不管她怎麼笑,就是醜,就是讓她厭惡。
肥婆拿起擱在鏡台邊的鳳冠,為她戴上,鳳冠重得讓她挺不直背。
「來,小姑娘,你先坐一會兒,轎子不久後就來接你了,很快就要拜堂去啦。」厚掌拍拍她的肩,肥婆和棠母有說有笑的離去。
最後離開的是棠父,當他的腳要跨出門檻時,頓了一頓。
棠四草神情呆滯地看著他,見他緩緩轉過身子,畏縮老臉上儘是淚痕。
「四草,爹對不起你……」
瞅著父親後悔的淚臉,她木然的臉龐漸露絲絲笑意。「爹,沒關係的。」
「爹無能……都是我,害得、害得你還有你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