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入馬車,車輪壓在大道上,匡啷匡啷響著,她一顆心也在胸口匡啷匡啷晃著,她拉開車簾往窗外瞧去,來傳旨的公公正引馬前行。
皇上派來的是身邊服侍多年的汪公公,兩人視線不經意相觸,茵雅給他一個淡定笑臉,見她那樣,汪公公似乎有些驚訝,多看了她幾眼。
放下車簾,她閉眼靠進壁背上的軟墊。
心底一片空白,卻偏偏有種說不出口的寧靜感,彷彿是暴風雨即將來臨,風停、雲止。
她不禁好笑地想著,這時候還能這樣放鬆,真不知是自己比別人有勇氣,還是天生的缺肝少肺。
她胡思亂想著,想壢熙、想婆婆、想自己,想過去十幾年,對自己的人生做過一番檢視,她越想越放鬆、越想越自在愜意,忍不住一聲輕笑——原來呵,退一步海闊天空便是這種感覺。
退了、退了,她決定退開,決定將綁在身上多年的枷鎖,一口氣除盡。
人人都說楠楠特殊,說她與眾不同,那麼今日,輪到大家來見識見識她陸茵雅與眾不同的一面吧。
「王妃,已經到了,請您下車。」汪公公恭謹的聲音自車外傳來,茵雅慢慢地吸口氣,從掀起的車簾中伸出手去,扶著汪公公的手下馬車。
「請隨我來。」他躬身做了個手勢,陸茵雅點頭,隨他前行。
爆裡她是極其熟悉的,從小在宮裡的時間多了,每一處、每一景,她都跑過、賞過。
那棵樹下,務熙惹得她放聲大哭過;那片林子裡,她擋在壢熙身前,不准旁人欺負——在飛燕亭中,她怒聲斥責一名女官,要她跪下對閱熙磕頭——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理直氣壯,多麼年少輕狂呵——行經落水的池邊,她停頓下腳步,苦苦一笑,愛上壢熙是從那個時候開啟的吧——如若愛上他是一種錯誤,她何必讓錯誤無限制持續?就這般切斷吧,就這樣驚天動地、撼人心弦地寫下結局。
轉過迴廊,來到壽安宮,這裡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皇奶奶喜歡她、疼她,她們之間有說不清的緣分,想來,她沒有夫妻緣,卻有數不盡的長輩緣,所以奶媽寵她、皇奶奶愛她,連新進府不久的啞婆婆也盡心盡力對待她。
「王妃,請在此稍待。」她輕點頭。
不久,傳話的汪公公折返,領著她進了壽安宮。
爆裡,氣氛肅然,兩排太監宮女垂首而立,金黃色的長椅上,皇帝和皇太后各坐一端。
看見他們,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力氣,原本彷彿灌了鉛的雙腿竟然迅捷起來,她推開汪公公,飛快奔到皇帝面前。
她的舉止太奇怪,立刻有太監們衝上來阻擋,皇上一伸手,阻止他們。
她繼續往前跑,直至那長椅前頭,皇上瞇緊雙眼望住著她,屋裡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陸茵雅毫不掩飾的回望皇上,那是極其無禮的目光。
每每見皇上,他總是溫和相待,可這回帝王的肅殺威儀卻明明白白地在她眼前張揚,她的心彷彿被什麼給死死掐緊了,但她沒心虛、沒畏懼,甚至連轉開雙眼都不曾,她就這樣與皇上緊迫對視著。
她再往前走兩步,慢慢地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一個頭,第一次,她這般謹慎、細心地完成這個禮。
「皇上,這件事,不是壢熙做的。」陸茵雅出聲,屋裡氣氛陡然驟變,不管是皇上、皇太后、皇后、瑜妃、閱熙、壅熙或其他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瞠目結舌、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好像是被誰扼住脖子一般,一口氣提不上來。
尤其是皇后和壅熙,那眼光,好似她是顆礙眼雞蛋,非要將她吞進去不可,若不是氣氛太凝重,她猜,自己會笑出聲。
重石壓上眾人心頭,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只能偶爾聽見憋不住時喘出來的粗氣。
生死攸關呵,她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是嗎?那麼是誰做的。」皇帝問出在場每個人都想問,包括茵雅也想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一抹無奈浮上心頭,她懂了,為什麼婆婆要對她說:通常,人們承擔的不是命運,而是選擇。
她做出選擇了,接下來,她必須承擔。
「回皇上的話,是我做的——」
第十一章 代罪羔羊
話出口,覆水難收。
一種放鬆的感覺漫上心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都隨著這句話流出,消失無蹤,她暗自吁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滿屋子的人卻因為她的話,驚得無所適從。
壅熙的雙眼幾乎要冒出火花,眼看就要成事,竟然冒出個程咬金,壞他多方計劃,他偏頭望向皇后,她臉色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一絲波紋。
陸茵雅就跪在那裡,壅熙明顯的怒不可遏竟讓她湧起一股無以為名的暢快感,她想,她一定真的笑了。
她垂下頭,接下來該作主的、該決斷的、該選擇的,全不關她的事了,她可以置身事外,再不需牽牽絆絆。
不知道經過多久,皇上才問出一句:「為什麼?」他的聲音如烙紅的細鐵,自她的肉、她的筋、她的骨一層層穿透,筆直刺入她的心底。
陸茵雅下意識抬起眼,望向以英明睿智著稱的皇上,他的面色尚稱平和,只不過一雙黑眸卻深如黑潭,教人無法窺探心意。
真像呵,壢熙也是這樣不發一語,天生的威勢就能逼出人們的心底話,瞬間,她恍若看見壢熙。
她微微一笑,不是因為已經置生死於度外,而是因為她已做出選擇,最困難的一關已過,接下來的種種狀況之於她,不過是輕而易舉。
「因為嫉妒、因為恨。」皇上一怔,忍不住蹙起眉。
皇太后臉上有著驚疑不定,瑜妃臉色蒼白如雪,眼底帶著不可置信。
陸茵雅微微偏頭望向皇后,端莊秀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角抿成一道線,略垂的雙瞳,並末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壅熙雙拳握得死緊,額上爆出一道青筋,很惱恨吧,千般設計、萬般謀略,竟讓她這枚天外飛來的棋子,壞了整個局。
原來,勝負只是彈指間的事情,一瞬眼,輸贏換人,成敗轉換局面。
真真想不到是吧,一股遏抑不住的成就感自心底湧了出來,她感受到生命盡數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暢快。
她望向皇帝,他還在等待她的答案,於是她柔聲開口回話。
「皇上不知,自我和壢熙成親以來,他從未正眼看待過我,他雖未曾明說,但我比誰都清楚,他想娶的並不是陸茵雅,而是陸茵雅的家世、陸茵雅的背景。」
「我是何等高傲的女子,自小,父母親悉心教養栽培,不論知識學問、琴棋書畫、歌技舞藝——他們的努力,絕不是要養出一個深閨怨婦。」
「但我確確實實成了不折不扣的怨婦,一個個無名、無背景,甚至連半個字都不認得的女子進了王府,她們粗俗鄙薄、她們目光狹隘,可這些女子竟得到壢熙的偏寵,這置我的驕傲於何地?」
「塗詩詩進府之後,我被迫搬出主屋,壢熙的態度讓她確切明白,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王妃,不足為懼。於是她日日挑釁,妻妾間明爭暗鬥,我費盡心思依舊無法拉回壢熙的心,我輸了,輸得徹底,然我的自傲自尊卻不容許自己低頭。」
「直到壢熙略過正妃,決定帶塗詩詩入宮慶賀皇上生辰,我再也忍無可忍,一怒之下,我餵了白虎『雀舌』,買通宮人在皇上的椅墊中擺入『貓眼』,我滿腹妒恨,我要的是壢熙的百口莫辯。」
這話半真半假,半實半虛,知悉內情的或許會誇她一聲好文采,編得出這樣一番文章,不知道內情的,或許真能唬過。然而,堂上或坐或站的——全是知情人。
她承認,自己是個糟透了的戲子,沒表情、沒抑揚頓挫,連眼淚都捨不得掉個幾滴,把一齣戲演得這般不盡責。
可有什麼關係,皇上要的不過是一個代罪羔羊,有人將罪頂了去,壢熙就能不被圈禁,能夠繼續完成他的豐功偉業,而皇上將不會損失一個好兒子,並爭取足夠時間對付韋氏家族,縱觀全局,何樂不為。
「既要壢熙百口莫辯,怎麼又說了出來?」皇帝沉聲問。
「後悔了,我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麼大,又是宗人府、又是圈禁,沒辦法,女人家見識淺,看事不深。」她越演越隨便了,幾聲揶揄後,才發覺自己竟然大膽至斯。
皇帝怔愣,驚訝神色自眼中一閃而過,他沒想到有人敢用這等口氣同自己說話。
陸茵雅才管不著,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裡管得了他是皇天還是后土,是真龍天子還是平民百姓,十幾年來受的教養在這刻盡皆拋卻,她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原來呵——自尋死路也有這等好處。
皇上猛地起身,雙手負在後背。「隨朕過來。」她揉揉跪得發麻的雙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後離去,她忘了向皇太后施禮,忘記在這種地方應該謹慎恭敬,也忘了滿屋子的靜默是自己造就出來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