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方才說,虎爪子不過在皇上手臂落下幾道抓痕,皇上怎會昏迷不醒?」
「是韋太醫開的藥,那藥與貓眼一混合,會讓人失去意識,文師父說,幸好四王爺來得早,這藥再多服個幾日,皇上怕是再也醒不過來,即便清醒,也會成為廢人。此事,四爺已告知王爺,王爺對王妃很是感激。」感激?陸茵雅嘴角滑過一絲苦澀,眼底有太多的感情閃過,她要的——從來不是感激。
轉開話題,她問:「那麼,皇后認罪了嗎?」問完,方覺自己好笑,便是查出來龍去脈,便是查出主凶,可有韋氏家族撐著,皇帝豈敢隨隨便便查到皇后頭上?拔除大樹都需要時間了,何況是拔除一個在朝堂上、在全國各地盤根錯節的巨大勢力。
見到謹言目光閃爍,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她於是明白——王爺也心知肚明,此番事件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王妃,謹言不能多待,王妃可有音訊傳給王爺?」謹言起身,準備離去。
陸茵雅手指按壓著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
她應該鬆一口氣的,就如公孫先生所料,所有的狀況都是往好的方向走,只是——那對壢熙而言是最好的方向嗎?
代罪羔羊,四個字在她耳邊迴旋不正,倘若壢熙成為代罪羔羊,倘若抹去了他的英雄氣概,抹去他的雄心壯志,那麼,他還是那個頂天立地的龍壢熙嗎?
他汲汲營營、費盡心機,多年經營才經營出今日的地位,讓他就此放棄一切,豈會心平?
她想了想向前幾步,走到謹言身前道:「請王爺稍安勿躁,即便移居詠月樓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宗人府裡有皇后的親信,後宮裡又何嘗沒有。」
「知道了,謹言必定為王妃將話帶到。」陸茵雅握住謹言的手,再前進一步,在她耳畔低言。「想盡辦法、透過四爺,讓他傳話予皇上,就說,我知道誰是幕後真兇。」謹言驚訝抬眉,不解她話中的意思。
她捏了捏謹言的手。「此事關係著王爺的未來,話,務必幫我帶到。」頓時,謹言心底一陣焦灼,想回話,陸茵雅卻緩緩搖了搖頭,阻止她。
「快去吧。」謹言緊咬下唇,死死盯住陸茵雅,好半晌才欠身,掀了簾子出去。
那簾子搖了幾下後,靜止——如同她波濤洶湧的心,在驟下決定之後,重返安寧,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
黎慕華拍拍她的肩,她抬頭,望見婆婆的關切之情。
環腰抱住她,幸好啊,幸好有婆婆在,否則她怎能度過這些煎熬,幸好她總是鼓吹自己相信蒼天,幸好婆婆永遠在自己身邊扶持,手臂施了力氣,她緊緊抱住婆婆。
「謝謝,謝謝你。」黎慕華輕笑,她不知道這種抱法會引起他多少反應,男人是禁不得刺激的啊,即使他現在的身軀是女的——他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有人會在同性身上感覺心悸——他推開茵雅,因為再不推開,下一步,他可能把她撲倒在床上。
倉卒間,他在紙上寫下:「你對謹言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托她帶兩句夫妻間的私話。」她隨口譫婆婆,不想讓她擔心。
「那麼,不再擔心了吧?」
「嗯,總算來了消息,讓人放鬆心情的好消息。婆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黎慕華皺眉頭,不是說不讓他一步都別離開,才知道壢熙沒事,就想趕人?
念頭一轉,他失笑,什麼跟什麼啊,他竟然在吃這種飛醋?瘋了他。舉筆,他寫:「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怕又有人要煩得你睡不著了。」他指指小妾們同屬的院落,陸茵雅笑開。
「是啊,我們都要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她們。」目送婆婆離去,她的笑臉收聚,長長地歎口氣,只覺得頭痛欲裂。
她揉揉酸澀雙眼,走到床邊,躺在枕頭上,壢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從枕間傳來——那是壢熙的氣息呵,已經那麼久、那麼久的離棄,她還是沒將他的味道遺忘,說放手、說看開,說不再想、不再愛,她說過的一大堆話,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欺騙。
可她騙得了自己的口、騙得了自己的行動,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愛他,始終沒變過。
從童時初遇,宮裡太監欺負壢熙、閱熙,她還那麼小,小到旁人還看不在眼裡,就敢擋在壢熙身前指著太監鼻子,大罵對方狗奴才,竟敢欺凌主子。
她一跺腳,氣勢十足地硬要太監報上名來,說要到皇上面前告御狀。
太監被她嚇到了,夾著尾巴狼狽的跑走。
她是什麼身份吶,那時爹爹還不是丞相呢,她竟然一手拉起一個,說:「別怕,往後有人欺負你們,你們就這樣大聲吼他,人,都是怕壞人的。」壢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時,他眉梢還沒有那道傷疤。
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話太有影響力,壢熙真的漸漸變成「壞人」,他不再對人溫言和善,他隨時隨地擺出一張壞人臉,慢慢地,欺他的人越來越少。
壢熙開始帶兵打仗,每打一回勝仗,身上添入一回新疤,他便越受皇上重視,他領兵外出,宮裡留下孤伶伶的閱熙,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責任感,分明閱熙年紀比她長,她卻認定閱熙得受自己保護。
那回她被推入水裡,以為遠在戰場的壢熙竟像英雄似地出現,他躍入水中救她,當她浮出水面,第一口吸進肺裡的氣,滿滿地、滿滿地全是他的氣味,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烙在心底了吧?
她是那麼地自私自利,為周全自己的愛情,讓務熙受傷害,是楠楠,一個自己深惡痛絕的女子安慰了他。
多麼奇妙的關聯呵,她傷務熙、楠楠傷她,世間事都是用這種方式取得一個平衡嗎?
她不只一次想過,倘若當時她嫁的是務熙,是不是就能成全壢熙和楠楠;假使她不在楠楠離府時使手段,讓壢熙晚儇熙一步,是不是壢熙不會像今日這樣,對她深惡痛絕?
可惜,世間物樣樣有,獨缺一味後悔藥,即便她對自己的行徑後悔不已,也無法倒轉時光,回到過去修正錯誤,她只能放任自己和壢熙,一步一步漸行漸遠——恨她嗎?他始終是恨自己的吧!是悲哀、還是淒然?她深愛的男人,竟然痛恨她。
壢熙,這兩字像一道被深深劃破的傷口,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做什麼,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碰觸到,然後,痛徹心肺。
重來一次吧,倘若上天垂憐,請讓他們重新來過,那麼她將試著不嫉妒、不怨恨,她將試著喜歡楠楠,喜歡他生命中喜歡的每一個女子。
她願意同人分享丈夫,即便只能分得一點點,她也願意,願意在角落裡,看著他與別的女人——幸福——至少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生命中不留遺憾。
她深吸氣,抽緊的心慢慢鬆開。
自己對謹言交代的話,不斷在腦中縈迴,見了皇上,她該說什麼?
走下床回到桌邊,她拿起筆,學習婆婆,布題、分析、解題,解過一回不滿意,再重新布題、重新分析、重新解題——就這樣,她折騰整整一夜,待她緩緩抬起頭,才發覺天色不知在何時已經大亮,她喚下人進屋幫忙打理自己,換上一襲簡單的月牙白長衫,髮髻上只點綴幾顆珍珠,婢女還想插上一柄髮簪,她搖搖頭,讓人退下去。
她在等,第一天,沒消息。第二天,她又換上一襲白衣,繼續坐在屋裡等,她像沒事人一般,交代總管府裡瑣事、和婆婆說話、排解小妾間的問題,然後——「王妃。」總管驚慌的聲音傳來。
她一震,終於來了嗎?
總管嚥下口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回話:「王妃,宮裡來了公公,宣王妃即刻進宮。」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輕鬆,直到此時,這幾日繃著的情緒,才算找到宣洩出口。
她平靜地接下旨,又安靜地隨著公公走出大門、上馬車。
回首看滿屋子下人、僕婢、小妾,一個個都是大禍臨頭的表情,看得她忍不住想笑。傻呵,驚慌有什麼用?害怕能頂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又豈能躲得過?
婆婆在她走出大門那刻,衝了上來,她的衣服頭髮有些凌亂,想來是方才睡下、又被擾醒,婆婆比著自己看不懂的手勢,雖不明白,但她可以猜得出,婆婆想同她一起進宮。
自從奶娘離去,再沒人這般關心自己,陸茵雅冰冷的心添入暖意。
她握握婆婆的手,低聲說:「沒事的,我去去就回,說不定回來時,還能帶著王爺一起回府呢。」她說謊,只求婆婆能多安心個幾日。
婆婆用力握了握她涼涼的小手,想帶給她力氣似地,她懂,點頭,鬆手,旋身離去前,細細叮嚀了總管幾聲,要他好好照料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