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離得愈遠,傷痕就會愈淡,偏偏每過一天,回憶就提醒她一次,對他的思念又比昨天濃了一點。
她繞過街心,坐在公園的涼椅上,從背包裡取出沒吃完的麵包,撕成一小塊擲向草地,飛來許多鴿子啄啃。
一位金髮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到她的身邊,以娃娃音的法文向她索討麵包。
綺幽將剩下的麵包遞給他,小男孩開心地撕下麵包,天真地餵食著一群鴿子。
看著小男孩稚氣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她忽然心酸地想到,曾經她也有一個孩子,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現在應該也很大了,會叫媽媽了吧?不曉得會是男生還是女生?
她難受地將臉埋在兩掌之間,當年是她提出離婚的要求,是她不想再成為定浚的負累,執意離開他,離開台灣,像個逃兵似的躲到法國來,為什麼還要苦苦地想著他呢?
有時候,她一個人在巴黎的街頭閒晃,走過雄偉的凱旋門、交錯縱橫的街道,彷彿在街角見到他的身影,每次都想拔腿去追逐,卻又在心裡嘲笑自己的愚蠢,她在巴黎、他在台灣,怎麼可能是他?
夕陽漸漸西斜,天空黑黝黝地暗了下來,路燈像一團團光球亮了起來,她站起身,穿過狹小的巷子,回到公寓裡。
才剛進門,桌邊的電話就響起,她放下畫具,趕緊接聽起。
『綺幽嗎?我是姑姑……』藍怡真隔著越洋電話關心侄女的生活。
「姑姑,我是綺幽,你最近好嗎?」綺幽打起精神,裝出愉悅的口吻。
『你在巴黎的課程已經結束了吧?』
藍怡真明白那段失敗的婚姻傷透了綺幽的心,讓她連待在台灣的勇氣都沒有。在辦妥離婚手續後,她便提著簡單的行李隻身來到巴黎,雖然是說要唸書求學,但其實療傷逃避現實的成分居多。
這三年來,綺幽未曾回到台灣,她只好每年排出一次假期,飛去巴黎看她。
「是結束了沒錯,但我想試著在這邊找個和藝術相關的工作……」綺幽委婉地推諉。
在巴黎的這幾年,她故意讓自己很忙,除了上課就是到美術館打工,再不然到廣場替觀光客作畫,不讓自己閒下來。
『你一個女孩子留在巴黎我不放心,再說我這幾年身體狀況也沒那麼好,不能再長途旅行,你還是回來台灣,回家吧……』藍怡真動之以情。
家?她還有家嗎?曾經她以為自己擁有一個甜蜜的家,可以為她遮風擋雨,卻在轉瞬間支離破碎,好像她的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的試煉。
『綺幽,一切都過去了,你必須勇敢地站起來,不可以再逃避,你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能永遠活在過去……』藍怡真繼續勸說。
綺幽猶豫地咬著下唇,雖然她住在巴黎,但心卻留在台灣,於是在桌邊放兩個時鐘,一個是巴黎的時間,一個是台北的時間,她還是忍不住在心裡默默地想念齊定浚……
「綺幽,回家吧,就算是姑姑求你好不好……』藍怡真使出苦肉計,在話筒的另一端乾咳了數聲。
聽到姑姑的咳嗽聲,綺幽終於心軟。「好,我回台灣去……」
三年了,還不能治癒她心裡的傷疤嗎?還不足以忘掉愛過的男人嗎?
如果她不學著堅強,不試著去遺忘他,那麼走過千山萬水,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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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
接近聖誕節的冬日,大街上的商家紛紛在門口擺上應景的聖誕樹,營造出過節的氣氛。
這個時節也是情侶送花告白訂情的季節,所以「蘭心花捨」的生意特別熱絡,店長藍怡真於是請了一位店員采兒幫忙打理店務。
「綺幽,這束花要送去『西爾飯店』二樓的義式餐廳,可是我們的工讀生去送盆景還沒有回來,怎麼辦?」采兒看了牆上的鍾一眼,深怕耽誤到客戶的時間。
「那由我送去,你留下來幫忙處理其他的訂單。」綺幽解下身上的圍裙,穿上外套,接過訂單和花東。
「麻煩你了,這是一位莊先生訂的花,是要向他女朋友求婚用的。『西爾飯店』就從這條路直直走,過三個紅綠燈再右轉就到了。」采兒細心叮嚀。
「我知道了。」綺幽輕聲說道。
綺幽捧著花束,快步越過馬路,避開迎面而來的人潮,來到「西爾飯店」向服務人員知會過後,爬上樓梯,來到二樓的義式餐廳將花束交給莊先生。
她看著桌上的燭光晚餐和燦亮的鑽戒,不禁苦澀地羨慕,收回目光,步下樓梯,卻在樓梯口與一位西裝筆挺的男子擦肩而過。
她撫著被撞疼的肩膀,吃疼地皺起眉心。
「是你——」男子驚呼,冷峻的臉上寫滿訝異,大哥不是說她在法國嗎?什麼時候回來台灣的?
綺幽抬眼一看,與她擦撞的男子居然是齊定傑,她慌亂地垂下眼睫,避開他探詢的目光。
「藍綺幽,我有話要告訴你,我們坐下來談談。」齊定傑喚住她。
她拗不過他,只好隨著他到飯店附設的咖啡廳坐下,點了一杯拿鐵。
「你什麼時候回來台灣的?」齊定傑直接問重點。
「月初。」她盯著桌面,不想看他。這幾年,她退讓得還不夠徹底嗎?為什麼還要叫住她呢?
「我大哥知道你回來了嗎?」齊定傑以犀利的目光審視她。
她搖搖頭,默不作聲。
「當年……謝謝你離開我大哥,他這幾年過得很好……」齊定傑頓了頓,又繼續說:「你們離婚之後,我大哥就被調到『齊飛電通』,重新回到核心團隊,還當上了總經理,順利推動『齊亞科技』與工研院的研發案……」
齊定傑開始陳述齊定浚這幾年的豐功偉業,說他如何展現過人的才能與智識,領導「齊飛電通」邁向新紀元。
「齊亞科技」的研發成果不僅讓股價止跌回升,齊定浚又促成與美國「亞瑟科技」的合作案,打響「齊亞科技」的品牌,將公司所生產的液晶面板推向亞洲與歐美各地。
關於他的消息,她很努力地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因為他們的愛已經成為過去式,就算她再怎麼心痛不捨,都不能否定這個事實。
「他的一切已經與我無關,謝謝你的咖啡……」綺幽推開椅子,站起身。
「我大哥要結婚了。」齊定傑匆地開口說道,看她頓了一下,肯定不曉得這件事,又補充道:「他要和魏伊娜結婚了,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擾他。」
她的臉倏地刷下一層顏色,倔強地別過臉,冷冷地說道:「替我祝福他。」話說完,綺幽轉身離開咖啡廳。
齊定傑望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思忖著希望大哥不要再受到她的影響。
三年前那場錯誤的婚姻讓兩人吃足了苦頭,自從藍綺幽在宴會上失足流產後,他們就迅速地辦妥離婚手續。
齊定傑曾經好奇過,當時藍綺幽和爸媽聊了什麼事?而她又在病房裡對大哥說了什麼?為什麼大哥會若無其事地搬回來,順從爸媽的安排,連最近重提他與魏伊娜的婚事,他也不再堅決反對?
而他與藍綺幽的那場婚姻,最後成為齊家的禁忌,大家有默契地都不再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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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又要結婚了……
這不是遲早會發生的事情嗎,為什麼親耳聽到還是這麼教人難以承受呢?
當初是她毅然放手,要讓他追逐屬於自己的人生,她後悔了嗎?見到他要與其他女人結婚,她妒忌了嗎?
藍綺幽出了「西爾飯店」俊,失魂落魄地定過一條又—條的街道,毫不在乎被迎面而來的人潮撞偏了身子,也不在乎冷冽的冬雨淋濕了她的身體。
她既不躲雨也不撐傘,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走,不知不覺來到森林公園前的灰色大樓,抬頭望向七樓的陽台。
這間公寓是齊定浚留給她的,離婚之後,她就不曾再回來過。
她推開玻璃門,跨進大廳,管理員見她全身濕淋淋,一身狼狽,不禁關心地問道:「小姐,你找哪位?」
「我要上七樓A……這是我的家……」她低聲喃語,不顧管理員疑惑的目光,逕自搭電梯上樓,按下家門的密碼鎖。
外套上的雨水滴下來,隨著她的走動,迤邐出一排水痕。
她看著矮櫃上的陶器古玩,那是他們去關島蜜月旅行帶回來的,連當初在水晶教堂的結婚照也還鑲在相框裡,沒有拿掉;所有的擺飾都和三年前一樣,彷彿這間屋子的主人隨時會回來。
她撫摸著柔軟的布面沙發,上面一點灰塵都沒有,好像有人定時在打掃,繞了室內一圈,忍不住推開臥室的門。
床上依舊是她最愛的淺藍色埃及棉床單,枕頭旁還擺放著他們第一次去玩夾娃娃機,他送給她的絨毛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