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御狀?」他的話讓她心頭一亮,可是隨即想到那樣就得到京城去,而京城汴梁距離此地路途遙遠,那不知得花多少錢、多少時間?想到這,她神情黯然地搖搖頭。「不,不必了。」
「隨便你。」譚步平看著她淡淡地說:「明日早上來取狀子。」
說完,他放下雙腿站了起來。
「譚公子。」知道他想離開,林紫萱急忙喊住他,走上前一步將林大鵬交給她的錢袋放在桌上推向他。
「這是什麼?」譚步平注視著小布囊問。
「寫狀子的錢。」
「錢?!」譚步平的眼睛有趣地瞇起。「你還有錢?」
「我……」林紫萱羞窘至極,十根手指扭絞著衣襟,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大鵬忙代她回答,解除她的窘迫。「譚公子,今年遭災,紫萱家最慘,可是我們村裡每家每戶也都日子難捱,這錢是大家湊給紫萱的,請公子不要嫌少,幫紫萱一次吧!」
林紫萱對他微笑,為他及時替自己解圍表示感謝。
譚步平看看她,再看看他,咧嘴一笑。「這點錢買不到我的文墨,你還是自個兒留著吧!」
說完,他轉身離去,錢袋孤零零地躺在桌面上。
「譚公——」林紫萱還想喊他,問他那是什麼意思,可他已消失在一間房內。
見她神情淒惶,薛紹春拾起桌上的錢袋遞給她,並安撫道:「姑娘不要擔心,譚公子既然要你明天來取狀子,那他一定會替你寫。」
林紫萱接過錢袋向他道謝,薛紹春又問:「兩位今夜住在哪裡?」
林大鵬立刻回答。「小民得趕回去,不過紫萱會住在附近的客棧……」
林紫萱紅著臉插問:「薛東家,貴棧有便宜的地方嗎?我只要待一晚就好。」
薛紹春看看她手中小小的錢袋,思考了一下說:「如果你不嫌棄皂角味,今夜可讓你免費住在洗染房,因為住那兒的僕婦這幾天回鄉了。」
「不嫌棄、不嫌棄,我喜歡皂角。」林紫萱一聽不需要付錢,立刻開心起來,既感激又惴惴不安地說:「謝謝你,可是我不能白住……」
「放心,我也不會讓你白住。」知道她是個有尊嚴的女孩,他寬厚地笑道:「如果等會兒你沒事,可以到廚房去幫點忙嗎?」
「可以、可以。」林紫萱開心地笑了,對自己能以勞力交換住宿感到很高興。
「那好,你等會兒去櫃檯找掌櫃,只要告訴他你的名字,他會管你吃住的。」薛紹春笑著安排。
傍晚,客棧外,林紫萱與林大鵬道別。
林大鵬看著天邊的晚霞,鬱悶地說:「紫萱,要是今年春天我爹娘答應讓我娶你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
聽他提起今年初他堅持要娶她,遭到家人反對,還鬧得兩家人都不開心的事,林紫萱臉一熱,立刻阻止他。「不要再提那事,你爹是對的,你應該娶沒有怪要求且家境好的女人為妻。」
「都是我爹不好。」林大鵬不滿地說:「你要招婿入贅也是為了照顧家庭,哪是怪要求?而且我家兄弟多,我願意……」
林紫萱再次阻止他。「別再說了,你也看到的,我家太窮,負擔又重,只有傻瓜才願意娶我。今天你能帶我進城,我已經很感激了。」
「可你知道我只喜歡你,你不是也喜歡我嗎?」林大鵬衝動地抓住她的胳膊,黝黑的臉漲得通紅。
林紫萱掙脫他的手,退後一步說:「現在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情說這些,你還是快走吧,你家明天還急著要用車,你答應過今夜一定會趕回去的。」
林大鵬無奈地看著她。「好吧,我先回去,等過了這陣子,我再跟我爹說。」
林紫萱沒說話,她與他是鄰居,從小林大鵬就像哥哥似的照顧她、幫她,如果沒有他家的反對,她想她會嫁給他,畢竟他們一直相處得很好。
見她不語,林大鵬粗大的手在她頭上揉了揉,這是他十幾年來的習慣動作。「別擔心,等明年收成好時,我爹爹會改變主意的。因為你是個能幹的好姑娘。」
林紫萱歪頭避開他的手。「到時候再說,現在你快走吧!」
「好吧,那我走囉,明天我會盡早來看你。」林大鵬戀戀不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後,轉身走了。
目送他消失在暮色中,林紫萱覺得自己是世上孤零零的一個人!
☆☆☆☆☆☆☆☆☆☆ ☆☆☆☆☆☆☆☆☆☆
這幾年池州府出了個遠近馳名的「勤勉」縣官兒,那人就是青陽縣令吳德良。
說他勤勉,那是因為只要天公不怒,他就乘著那頂專屬的朱漆小轎往外跑,不是去巡視農田、桑地、茶園、果林,就是勘察市井民情。每逢有朝廷命官或欽差大人蒞臨,他總是熱情接待,並將轄區內的大小事、村落河流、商家店舖,如數家珍地向對方做個詳盡介紹,每每讓過往的官員印象深刻、稱頌不已,因此為他博了個「好官兒」之名。
然而,青陽縣的百姓們卻不這麼認為——
「呸,無德無良的狗官。」他們用縣太爺的名字罵他。
只要看到縣太爺的車轎在前有鳴鑼差役,後有護駕士兵的簇擁下出現時,人們便會在私底下咒罵,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位縣太爺之所以如此「勤勉」,並非為了朝廷聖旨或百姓福祉,而是為了尋找目標,斂財奪物。
他身為青陽縣百姓的父母官已經五、六年,好事沒辦幾件,壞事倒做了不少,不僅巧取豪奪、收刮民脂民膏,還私養傭兵打手,對不滿他的人進行報復。
青陽縣本是富庶之地,又遠離京都汴梁,可謂山高皇帝遠。帶兵的縣尉劉琨是他的妻弟,此人凶狠慳吝;管文的主簿吳能是他的堂兄,有一肚子的壞水,又是縣衙的刀筆吏,一支筆能將黑的說白、白的說黑。這三人沆瀣一氣將偌大一個縣控制在手中,誰要敢反抗就將誰抓來關進大牢。於是在他們的淫威下,百姓們大多敢怒不敢言,青陽縣儼然成了他們的私人王國。
若在往年風調雨順時,信奉「民不與官斗」的百姓尚可努力耕種,以勤奮和好運來免除人禍。可是,當天災發生,好運不再有時,人禍又該如何去避呢?
就像今年,江南發生蟲災,部分地方還出現洪澇,使得農田減產、桑地受災。
常言道,天災之後必有人禍,這似乎是一種規律。
當許多無辜善良的人家遭遇無妄之災時,官府惡吏趁火打劫,宵小流氓更形囂張,因此前往官府告狀的民眾多了起來,到「東順客棧」求「神筆判官」代寫狀紙的人也日日有增無減,這可惹惱了縣太爺——
「怎麼回事,這衙門的登聞鼓打得好玩嗎?」
這日午後,一陣急如風暴的鼓聲將肥頭大耳的縣太爺惹煩了,他立即將責難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主簿——他的堂兄吳能。
「是有人喊冤吧!」吳能湊在窗口往外看。
「關上窗戶。」縣太爺厲聲大喝。「那些刁民租稅不繳,就會到我的大堂上折騰,還有完沒完呀?」
話音方歇,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大人,有人喊冤。」衙役跑來報告。
吳德良一揚手掌,生氣地說:「甭理他!晌午都過了,喊什麼冤?就說本縣出外查稅,不再升堂。」
「可是,朝廷明令登聞鼓不可……」
「少囉唆,這裡的縣太爺是你還是我?」吳德良臉上橫肉隆起,嚇得衙役不敢多言,轉頭往外跑去。
等衙役的腳步聲消失後,吳能提醒道:「大人,『登聞鼓響,必得升堂』,這是朝廷明令,斷不可落人話柄。」
他的話讓吳德良洩了氣,為官多年,他當然清楚這條律法。而且,他熟諳若要官運亨通,必須八面玲瓏,表面上做得無懈可擊,因此他還得去應付擊鼓者,做好官樣文章。
「該死的譚步平。」他忿恨地咒罵。「自他來後,登聞鼓就沒一天安靜過。得了,升堂去吧,看是哪個刁民在胡鬧。」
他起身更衣,心頭頓生的鬱悶之氣讓他頭腦發暈。
在青陽做縣令這麼多年,他對自己的「政績」和「名聲」相當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三年前祖籍青陽,享譽京都的鴻學大儒譚老爺病逝,其獨子攜其靈柩回鄉安葬,並留鄉守喪,從此,這小子成了他的心頭之刺。
初見譚公子時,他被對方出眾的儀表和才學所吸引,曾有意招其入衙做個刀筆吏,沒想到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小子陰陽怪氣地調侃他一番後,公然拒絕了他的美意,讓他老臉難堪。
最可恨的是,那小子似乎故意與他作對,放著城郊豪宅不住,偏偏愛住在「東順客棧」內,替刁民愚婦寫狀紙,給那些被他佔了財物、土地、女兒的鄉民壯膽,害他縣衙門前的「登聞鼓」每月得換一面,讓他只要想起那些言辭犀利、滴水不漏的訟狀就心驚肉跳,恨得咬牙切齒,卻又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