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他將如何把尖銳的金屬綁在車轅上,讓馬在跑動時被扎得受驚,一路沿著熟悉的道路狂奔而去,滿車的黃沙隨風飛揚驅散那群惡魔的過程告訴了她。
因為他言語幽默,神態誇張,不時惹得林紫萱開懷大笑。
「喔,譚公子,你的惡作劇還真有效,可是當你做手腳時,難道都沒有人發現嗎?」擦著笑出來的淚水,林紫萱問他。
他得意地搖搖頭。「你錯了,做這等事,何須本公子親自出馬呢?是小阿金,也就是外面趕車的那個小子去做的,本公子只要出謀劃策就行。」
「小阿金?」林紫萱醒悟地問:「他是阿金伯和阿金嬸的兒子嗎?」
譚步平讚賞地對她說:「正是,你果真很聰明。」
被他誇獎,林紫萱覺得好高興。許多人都誇她聰明,就連昨晚在譚家老屋,阿金嬸也誇過她,但沒有一個人的讚美能像譚步平這樣帶給她欣喜。
可是欣喜中她也有遺憾。「聰明有什麼用,不識字的白丁,只能被人欺騙。」
「那不是你的錯。」
林紫萱訝異地看著他,想不到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的他也會如此安慰人?!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她的眼神讓譚步平覺得有趣,他知道她為何詫異,但他不會解釋,這就是他的個性:不解釋、不在乎,隨人愛怎麼說、怎麼想,他只按自己的想法過生活。
「不是,你說得很對。」林紫萱移開眼,將手中的梳子還給他。「還你。」
他靠在車板上,看看她手中的梳子,納悶地問:「還我?你還沒梳好呢!」
「就這樣吧,我的髮簪掉了,沒法盤起來。」林紫萱拉扯著自己隨意編成的組組長辮子低聲說,從未跟男人說過這樣的話題,因此她覺得很尷尬。
「那你先留著吧,等我們找到髮簪後,你還用得著。」
聽他說「我們」,而不是「你」,林紫萱心頭產生了一種暖融融的異感,這是她從沒有體會過的陌生感覺,讓她既興奮又惶惑。
不敢再跟他說下去,她小聲道謝後,收起了梳子。
譚步平一直看著她,被她臉上迅速變化的表情所吸引。與過去他接觸過的女人相比,眼前這位該是表情最多、變化也最細微的一個。而且,也是最美麗的一個。
她的膚色紅潤細膩,彷彿有一抹紅光從她的皮膚下透射出來,將紅暈均勻地塗抹在那嬌艷的面頰上,他渴望伸手觸摸她,感受那細緻的觸感。
他停在她臉上的探索目光熾熱得讓林紫萱更不自在了,她轉身面對窗子,掀起窗簾一角看看外面,旋即忘記了羞澀,驚訝地間:「我們是要去哪裡?」
「九華山。」他簡單地回答,並提醒她。「放下窗簾,不能讓人看到你。」
「可是外邊除了山林,沒有人。」
「有,等會兒會經過兩個村子呢!」
林紫萱聞言趕緊放下窗簾,隨口問道:「聽說九華山很美,可是那裡只有寺院廟庵,我們去幹嘛?」
「送你入庵為尼,我進寺為僧,大家都看破紅塵,得道成佛?」他嘻笑著說。
聽他又在胡言亂語,林紫萱又羞又急,輕聲指責:「譚公子可不能亂說話?」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亂說話啦?」譚步平神色不改地說:「看看你,都過了十八,連個婆家都說不成,看看我,二十四了連門親事都定不到,如此,我們不是上天注定佛座前的童男女,又是什麼呢?」
「我可不是沒婆家。」林紫萱紅著臉爭辯,可在他咄咄目光下,又轉開了臉。
「不是嗎?那你的婆家是誰?」譚步平並不為引起她的羞愧感而抱歉,依然窮追不捨地問。
「是……是因為我不想要。」她一甩辮子道:「再說那也不關公子的事。」
「哈哈哈,有趣的小紫萱。」譚步平大笑起來,雙腿抬起,交叉著蹬在對面的車板上。他的笑聲爽朗悅耳,富有感染力,讓林紫萱情不自禁地跟著他笑了。
譚步平確實很開心,他原是為了說點輕鬆的話題,化解兩人間的不自然和她被迫殺毆打後內心的恐懼感,不料天真單純的她讓他獲得了意外的好心情。
「你是在笑我嗎?」見他久笑不止,林紫萱忍不住問他。
「是,是笑你。」他笑容可掬地回答,見她顰著一雙秀眉,又接著說:「也是笑我。瞧,我們這樣喜怒形於色的凡夫俗子,如何能成為佛前的童男女?就算我們放棄自我,皈依佛門,佛祖肯定也會因失望而把我們趕走。所以,我入不了寺,你也進不了庵,還是好好在凡塵中苦修為人之德吧!」
聽完他的話,林紫萱以一種新的目光看著他,真誠地說:「譚公子,你說的話紫萱聽不太懂,可是很愛聽。」
譚步平舉起一隻手橫放在她眼前。「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消受不起。」
「什麼眼神?」林紫萱低下頭,從他手掌下看著他。
他趕緊跟隨她的視線移動手掌。「看佛像的眼神。」
「亂說,我可沒有用看佛像的眼神看你。」這樣的姿勢讓林紫萱的背很痛,於是她坐起身來說:「公子雖是好人,可是還不能跟佛比。」
見她不再以崇拜的目光盯著自己,譚步平鬆了口氣,他可不習慣被人崇拜,因為那往往伴隨著更高的要求而來,而他不喜歡按別人的要求行事。放下手,他愜意地靠在車板說:「那是當然的,本公子風流俊逸,怎能與那石頭泥人相比。」
「可那石頭泥人是佛耶!」
「佛又怎樣?佛當濟世扶傾,普渡眾生,而不是冷冰冰地被供在石洞裡、裨翕中只接受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不問世間不平。」
「佛怎麼能生於凡塵?」
他輕輕一笑。「沒錯,佛不能生於凡塵中,而該生於人心裡。」
他的聲音不大,車輪聲太響,林紫萱為了聽得更清楚只好湊近他。「佛能生於人心中嗎?」
「只要你想要就能。」說完,他閉上眼睛,像她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懶懶地,似睡非睡地靠在車內。
林紫萱也不再說話,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的景色,回味著他剛才說過的話。他說的話雖然深奧,讓她似懂非懂,但確實是她愛聽的話。在林家灣,見聞最多、能說會唱的人當屬她的鄰居林五娘。五娘曾是京城有名的風塵女子,後來與在京城打鐵的林五伯相識,林五伯花錢替她贖了身,娶回林家灣做了五娘。
林紫萱自小愛去她家,聽她說古道今。她肚子裡的詩文詞曲很多,可惜不識字,只能口述,若非林五伯看得緊,林紫萱相信五娘會很願意給大家說書唱戲呢!
「那個林大鵬真的只是你的鄰居?」半晌沒開口的譚步平忽然問。
「啊?!」林紫萱一楞,隨即會意過來。「是啊,他是我的鄰居。怎麼啦?」
「沒什麼,只是問問。」他淡淡地說,眼睛沒睜開。
林紫萱看著他,覺得他不油腔滑調的時候,還真是俊俏。
「少爺,到了。」就在這時,車外的小阿金大聲說。
「知道了。」閉目養神的他立刻張大眼睛,放下雙腿坐直了身子,神采奕奕地問她。「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什麼?」她驚訝地問。
「上京城告御狀啊!」
「告御狀?」她驚訝地問:「不,我不知道我要進京告御狀。」
他眼睛一瞇。「不告御狀怎麼救你爹和你自己?」
「可是,你沒跟我說過。」
「現在不是正跟你說嗎?」他理直氣壯地說:「走吧,下去再說。」
小阿金已經將車門大大地打開了,林紫萱只好把滿肚子的話先嚥回去,當她想挪到車門前時,身上的痛讓行動變慢。
「怎麼啦?你真的受傷了嗎?」譚步平立刻察覺到她的不適。
「背脊有點痛。」她不得不承認,又說:「不過沒關係,打幾拳踢幾腳我還能忍受,沒事的。」
譚步平眉峰倒立,但他什麼話都沒說,快步移到門口跳下了車,再回身將她小心翼翼地抱下地。這次,林紫萱沒有抗拒,因為她知道此刻不能逞強。
「林姑娘,你還好嗎?」
彬彬有禮的問候傳來,她抬頭,看到薛紹春站在刻寫著「竹苑」兩字的石牌前笑望著他們,他身後是青竹環繞的竹屋,不由得很開心。「薛東家,你也來了?」
「是的,我也剛到一會兒,你臉色不好,發生了什麼事?」薛紹春關切地問。
「沒有,沒有什麼。」
「是啊,除了被那些看門狗踢打個半死外,其他都沒發生。」譚步平冷冷地說著,並扶著她走向竹屋。
因為感覺到他說話的口氣和手裡傳達的關切訊息不符,林紫萱並沒有生氣。
「少爺、薛公子、姑娘,請屋裡歇息。」一個矮小削瘦、衣著華麗、舉止大方的中年男子立在房門前迎接他們。
當他們進屋後,他立刻為他們送洗臉水,接著送來沏好的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