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遲疑不決。
晚餐挑了豫園,照著克林頓訪華的菜譜點了四冷盤四熱盤棗泥餅和小甜包,一心將煩惱溺斃在食物中。
正猶豫著要不要與子俊商量一下回蘇州的事,卻聽他說:「明天我又要走了。這次是一個月。帶什麼禮物給你?」
「你會有什麼好禮物?不過是花紙傘玻璃珠子。」我搶白他,話剛出口又後悔,趕緊找補,假裝關心,「你不是說過最近會有一段假期嗎?怎麼又要走?」
但是子俊已經受傷了,悶悶地說:「這次不是帶團,是自駕車旅遊。我報名參加了一個越野隊,翻越神山。」
「神山?在哪裡?」我假裝很感興趣地說,「自駕車旅遊是怎麼一回事?」
「是很過癮的,要經過資格認證才能報名參加的。」子俊立刻又來了情緒,滔滔不絕地介紹,「我們各隊員先飛到西安集合,租乘或自備越野吉普從絲綢之路起點出發,經歷西夏王陵,內蒙額濟納旗的紅柳胡楊沙漠黑水,再從敦煌經樓蘭,過吐魯番,天山天池,喜馬拉雅山的希夏幫馬峰和卓奧友峰,就到了神山崗仁波齊了,最高處海拔六千七百多米呢,然後從拉薩到青海,西寧,天水,最後回到西安。一路行程經過藏維回蒙哈薩克裕固族土族珞巴族等好多少數民族地區,保證可以替你搜羅到各種特色禮物。說說看,你最喜歡哪個少數民族的風格?」
「給我帶些別緻點的藏飾回來吧。」我強笑,不感興趣地說,「其實只要變成商品,哪個民族的東西也都差不多。」
「錦盒,其實你從沒喜歡過我送你的那些小玩意兒是嗎?」子俊沮喪地說,「我總是不會買禮物討好你的心。」
我又後悔起來,唉,子俊的情緒太容易被鼓舞起來,也太容易被打擊下去。明知道他是很敏感的,我又何必這樣挑剔難以討好呢?於是笨拙地遮掩:「誰說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接禮物的感覺。只要是禮物就好了,說到底,銀質相框和玻璃珠鏈有什麼區別?」
眼看子俊臉色大變,我懊悔得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嘿,真是不打自招,怎麼竟把銀相框的事也說出來了?這才叫越描越黑呢。
這頓飯吃得有多累
然而大凡年輕女子不都是這樣的麼——忙不迭地為了一些人痛苦,同時沒心肝地讓另一些人為了自己而痛苦。
我雖然沒心肝,卻也覺得歉意,忙替子俊搛一筷子菜:「吃飯,吃飯。」
不知這頓飯吃得有多累。
真不曉得那些花蝴蝶般周旋在半打男友間每天約會內容不同的女子是怎麼應付得來的。真是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子俊還在囉囉嗦嗦嘮嘮叨叨:「我知道我是個粗人,老是弄不明白你,白認識了那麼多年,可是你每次不高興,我還是不懂得逗你開心……」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是你男朋友,讓你開心是我的責任……」
「我不是你的責任。」我再次溫和地打斷他,「子俊,別把我看成一個責任,這個詞有時候和包袱做同樣解釋。」
「包袱?什麼意思?」子俊茫然,「可是錦盒,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包袱,你這麼獨立,有主見,連吃飯都要堅持我請你一次你便請我一次,我怎麼會把你看成包袱呢?」
「我指的並不是經濟上,是指……」我頹然,決定用簡單點的方式與子俊對話,「我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你先要顧著你自己,然後再顧到我。」
「我是粗人……」子俊有些負氣地說,喘著粗氣。
我苦笑起來:「是,喉嚨粗,胳膊也粗。」
這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呢?本來子俊和沈曹都是對我很好的,可是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在對我生氣,反而要我低聲下氣地去勸撫。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又開始羨慕起那些可以隨心所欲地指使男人為了她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天生尤物來,她們隨便一句話就可以讓男人笑,也可以一句話讓男人哭,才不會像我這樣動轍得咎。
喏,眼面前就有一位這樣的女子,坐在窗邊檯子上那位小姐,多麼高挑美麗,她該是個幸運兒吧?
子俊也注意到了,他說:「你認識那個女孩子麼?她在看你。」
「是看你吧?」我取笑他,「美女看的當然是帥哥,她看我做什麼?」
但是那小姐已經下定決心似地站起,並且朝著我們走過來。我反而有些緊張,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穿著一件低胸墜滿珠片的晚禮服,披著真絲鏤花披肩,好像剛參加舞會回來,走路時款款搖擺,只幾步路,也蕩漾出無限風情。臉上的化妝很嚴謹,走冷艷的路子,長眉高高飛起插入兩鬢,眼影亮晶晶五顏六色——也許是我老土,其實只是一種顏色,但是因為閃,便幻成七彩。
我有些看得呆住。
她停在我身前,說:「打擾一下,你就是顧錦盒吧?我可不可以和您談幾句?」
「當然,請坐。」我如夢初醒,其實是跌入雲中。
子俊滿眼驚奇地看著我們,興致勃勃。這個好事的傢伙,才不管要發生什麼事,反正只要有事發生,他便莫名興奮。
這世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人,和看故事的人。而凡是不大容易有故事的人都喜歡看別人的故事。
這位黑衣裳的小姐顯見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驕傲華貴地笑著:「我是DAISY.」
我點頭,注意到她介紹自己時用的是「我是DAISY」而非「我叫DAISY」。通常這樣講話的人多半應該是名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對方應該知道DAISY是誰。
可是偏偏我孤陋寡聞,並不知道有哪位明星叫作DAISY,並且喜歡擺這樣一副埃及艷後的排場。
子俊這個沒骨氣的傢伙已經忙不迭地遞出名片去:「我叫裴子俊,掛牌導遊。」
「導遊,一個永遠在路上的職業,多麼浪漫。」DAISY小姐風情萬種地笑,向子俊拋去一道眼風。他立刻暈眩,眉毛眼睛都錯位。
我暗暗有氣,並且對這位喜歡氣勢凌人的DAISY小姐毫無好感,故意冷淡地回應:「我是顧錦盒,這你已經知道了。」
別說我小氣,爭一時口頭之利。誰叫我不知道這位可能是名人的DAISY的大名,而偏偏她知道不是名人的我的名字呢。敵暗我明,這種感覺實在讓人不舒服。
這時候鄰座有小小的騷動,接著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大驚小怪地天真著:「哎呀,原來您就是DAISY小姐,難怪一進門我就覺得眼熟呢!您本人比電視上還漂亮!我能和DAISY同一個飯店進餐,這可真是,真是……」他在口袋中掏來掏去,大概是想掏出個簽名本子,但是這年代又有誰會把紙筆隨身帶著的呢?
今年最新的款式
DAISY顯然經慣了這種陣仗,居高臨下地笑著,像啟發小學生一樣提示:「簽名不一定非要寫在紙上的。」
「啊,對,就是,就是。」於是那男人又開始解西裝扣子,大概是想把裡面的白襯衫脫下來。
我失笑,這可真有些惡俗了,這位FANS看上去總也有四十出頭了,竟然還想模仿狗仔隊瘋狂追星?這可是在公共場所呀。
DAISY大概也覺得了,再度提醒:「這領帶好別緻,是今年最新的款式呢。」
那老FANS受寵若驚:「DAISY小姐這麼高品味,也覺得這領帶好?對,對,要不就簽在領帶上吧。」他呼嚕一下子把領帶生扯下來,整張臉脹成通紅。
我看著DAISY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支派克簽字筆來,龍飛鳳舞地將名字簽在那條領帶的內側,然後巧笑嫣然地奉還,整個過程猶如一場戲。
這時候倒又不覺得子俊有多麼沒出息了,他的表現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男人的驚艷,不會像那老FANS般失態失儀。但是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DAISY名頭有多大的緣故。
DAISY,我苦苦地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名字,卻仍然沒有印象。
擾攘一回,那老FANS心滿意足地歸了座,DAISY坐下來,淡淡一笑,並沒有發出諸如「沒辦法,到處遇到這種事」的感慨,由此反而可以看出她的確是經慣歷慣。
我不由對她多了幾分敬意。
DAISY這才開始正式自我介紹:「我是個MODEL,不常回國,平時到處飛,有空時多半耽在倫敦,我喜歡那裡的霧。」
我心裡有了分數,卻仍然不說破。但是臉上已經不能控制地掛下來,我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竟然在輕微地發抖。
阿陳說沈曹另結新歡,這便是真相了吧?
子俊卻全然不知,只由衷地欣喜著:「原來你是國際模特兒,可惜我不常看服裝表演,而且就算看,也分不清台上的人誰是誰。說不定我看見過你表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