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爺爺那邊——」倘若知道小雪開房間養男人,會暴怒吧?
「不要緊,反正不歸他養。」
「如果以後石履霜不娶你,我可是會殺了他的喔。」紀尉蘭直言。有這麼多人看見小雪帶著他往旅店去,名聲盡失,石履霜自當負起責任。
「唉,尉蘭,快駕車吧!」冉小雪現在哪在意得了那麼多,她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從前是如此,現在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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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時,他喊的名字是——
「溯洄……」正為他拭汗的手驀地停住,冉小雪看著石履霜發燙的臉龐,冰涼的小手撫過他額頭、鼻樑,最後來到嘴唇。
這唇,曾吻過她,吻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她喃喃低語,站起身,重新擰濕布巾,而後回到他身邊繼續替他擦臉。
「無妨。履霜不必擔心,好好養足體力,然後醒過來吧。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她自言自語著,沒預料眼淚一顆顆滴在他胸口上,滲進了衣襟。
怕弄濕他衣服,她倏地別開臉,將眼淚眨去。「沒想到關在房裡也得留意風沙啊……」
第14章(1)
三天後,石履霜悠悠轉醒。他看著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場景。他緩緩起身,坐在床沿,梭巡了這僻靜小室一圈,良久,方想起這是他頭一天入京時租賃的旅棧客房。
客房位於閣樓,房間偏小卻寧靜,打開小窗,還能看見人來人往的大街。
他摸摸臉頰,臉上相當潔淨,沒有刮手的鬍渣子,頭髮也直順乾淨,全身上下聞不到廷獄裡的氣味。
原來,是夢麼?
他走向窗口向外望,街景是一片繁榮景象,好似剛剛才發生過通天樓差點垮下的駭人景象,但不消時又恢復平靜。
一張笑顏猛然竄入他心版底,他心口一震,對那名青衣少女一見鍾情。
身上帶著可以應考的赤牒逃離青州,怕被追查,在路上與人交換了衣服;沒想到那人才隔天就在山裡被老虎咬死了,面目全非的,可憐。他是後來輾轉打聽才知道這事的。然而這巧合卻使得叔父以為他死了,不會再到京城來找他了。
他……自由了。
今後,他便是石履霜,貨真價實的石履霜。他的人生,將從現在開始。
那麼,剛剛那夢……他夢見自己當了官,仕途一帆風順,卻在中途遭人彈劾,被摘去官職,貶為庶民……而他心所戀慕的少女則遠走而去……
他攔不住她,不知為何葛溯洄突然出現在夢中,他急忙喊出聲:「溯洄,別讓她走!」攔住她、快攔住她……這一回若沒攔住小雪,他會一輩子後悔……
就差那麼一步,就一步,他要登上天去,卻先狠狠地摔下地來……
自天摔下,該會痛的吧!可他為何感覺如此平靜?
他低頭看著自己一雙赤足穩穩踩在地面上,莫名地,笑了。
原來,不管飛得再高、再遠,都還是想牢牢捉住自己的根啊……只是他所戀慕的女子如今已經飛遠了,再不會回頭了吧?
小雪……
他不知道該是慶幸自己沒有真正耽誤她,抑或為求之不得而懊惱。冉小雪於他,從來淨會撕扯他的心——
「你起來啦!」房門忽被打開。
石履霜渾身一震,緩緩看向來人。
可不是紀家家主。
只見紀繚綾側身而入,身後跟著一名僕從,他示意那僕從將手中一小疊衣物放到桌上,隨後大方地坐在這客房裡唯一一條長凳上,笑覬著石履霜道:「如何,這滋味?從雲端墜地,很刺激吧?」
原來不是夢。不再自欺欺人,石履霜冷淡地看著紀繚綾。
「你說過會幫我處理掉那些麻煩事,我以為你會替我爭取更多時間。」他都還沒成為足以一手遮天的高官呢!半途墜地,真不知是好事抑或壞事?
紀繚綾哈哈一笑。「時間多寡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心裡終究還保留著一點猶豫,否則何以甘願令你自己走到這地步?石大人——現在又該稱你石公子了。」
這人原來喜歡在人傷口上灑鹽。石履霜瞪著他道:「堂堂紀氏家主是來落井下石的麼?」
「當然不。」紀繚綾笑指著桌上那疊衣物,解釋道:「聽說你穿不慣新衣,特地從你住處搶出來的。石公子這幾年來的薪俸已全數充公,要搶出這幾件衣衫,還真不容易咧。」
石履霜可算是被抄家了,雖然那僅是住處而已,算不上是個家,但總是他落腳處。御史台好樣的,效率真好。
石履霜沒看那些衣物,只問:「所以,紀公子特地來給履霜送衣物?」好個雪中送炭!他其實不怎麼相信。
紀繚綾微微一笑。「不止,我還帶了其它東西過來。」從懷袖中拿出一包碎銀放在桌上,他頗好奇石履霜會露出什麼表情。且不說話,他等他自問。
果然石履霜問了。「這是什麼?」
「一包碎銀。」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接下來為期半年的伙食費。住宿的費用,小雪已先支付了,你可以安心住下。我可能忘了讓你知道,這間旅棧日前已被紀某買下,那小姑娘臨走前交代了,不許趕你走,錢若使完,儘管賒她的賬,不能讓你餓到、冷到,還要保障你生活愉快,天天笑容滿面……要求真多,是不?身為紀氏旅棧的經營者,紀某自是應該做到賓至如歸——」
「她去哪裡了?」石履霜只聽進她「臨走前」三個字,任憑紀繚綾如何調侃都不為所動。
紀繚綾端來桌上冷茶啜了一口,隨即露出嫌棄的表情,吩咐僕從重沏一壺茶來,才笑道:「小姑娘還說了,別叫你喝冷茶,冷茶傷胃。」
「小雪去了哪裡?」石履霜眼眶泛紅,惱問。
「她說她要去一個不會讓你想到她的地方。她還說,要你放心,她不會做出讓你尷尬的事,朋友間仗義輸財是理所當然的事,要你千萬別多心……」
「混賬!」發現紀繚綾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冉小雪下落,他扭頭便往外走。不說,他自己找去!
「履霜留步。」紀繚綾站起身來,擋站著房門口,笑眼盈盈覷著他。
也不拐彎抹角,他直言:「如今你不是官人,又無皇朝名籍,是無國無家之人,你連出個城都會被甲士攔下,你還能去哪裡呢?小雪固然是只可愛的小灰鴿,可她一飛就能飛上千百里,如今你不過是只折了翼的老鷹,你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石履霜倏地頓步,緩緩回過身來,雙手緊握成拳,明白紀繚綾說的一點不錯。
他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他前後無路,完全困死在這方圓之地裡。
若他還能飛,他可以一飛沖天,到天上去,但此刻他雙翼遭折……
「另外,」紀繚綾唯恐天下不亂地又加了一句:「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過小鴿子要飛走時看起來一臉傷心,令我有點好奇。三天前她在這裡照顧你時,履霜可曾說了什麼話?」
「我沒有——」呃,等一等,他想破腦袋,一個如夢似幻的聲音浮現腦海——
夢裡頭,他似乎曾聽到她的聲音……
原來……一直是我誤會了麼?
等你醒來我就走,絕不教你尷尬……
冉小雪到底是誤會了什麼呀?
發現他似是想起了什麼,紀繚綾不禁一歎。「我想你已經想起來是怎一回事了,想必那是極私密的話語,你不必告訴我,我真的一點兒也不好奇。」
石履霜冷淡一笑。「其實你很想知道吧?」
紀繚綾是他看過最會裝模作樣的男人了。冉驚蟄到現在還拒絕他,冉小雪是冉驚蟄妹妹,血緣相近,兩人之間許有共通之處,紀繚綾應該很想從小雪的種種反應去臆測冉驚蟄的心思吧!
「如果履霜願與人分享,繚綾自是洗耳恭聽。」
「要我說出來,可以;但是得請紀公子為我做一件事。」
「嘖嘖,還說我是奸商呢!履霜也不遑多讓啊。本來繚綾以為得使出激將法讓履霜振作起來呢,但看來是不必了。眼下,你只有兩條路走。」
石履霜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兩條路。
第一條路,接受小雪供養,一輩子當個吃軟飯的男人,偶爾怨恨一下自己悲慘的身世,碌碌一生。
第二條路,眼下他是從雲端摔下沒錯,但他還要想辦法飛回去,當那傲視領土的蒼鷹,守住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一切事物。
「在我開始反擊以前,」他目光燦然地看著紀繚綾說:「我要見小雪。她還沒走遠吧,讓我見她。」
「哦,你要見她?以如今你孑然一身、什麼都不是的身份見她?」紀繚綾故意激他。
石履霜卻笑了。「正因為如此,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紀公子,有勞了。另外,我想我是在夢裡頭喊了別人的名字,教她聽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