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在告訴朕,你相信朕會帶領著皇朝子民走向可期的盛世麼?」
「難道陛下不這樣想?」冉小雪反問。
信任麼?麒麟微微彎起唇角,忽放開揪在手中的太保衣袖,步下高階來。
在皇朝,沒有人可以比君王站得更高,麒麟經常「委屈」自己站在令她畏懼的高處,她怕高。
如今她忽然走下台階,其他人連忙跪下,就是不敢俯瞰個子比他們都矮的幼帝。太傅太師太保三公雖為帝師,不必跪拜君王,但此時也略略低首。
不耐煩地,麒麟振袖一揮,稚氣嗓音喝道:「得了!統統免禮。」
沒去看其他人是否依言站了起來,麒麟走到已站起身、雖微微彎腰、卻仍能俯瞰她的少女面前。
審視半晌後,她微踮足,親手將絹花斜戴在進士帽上。
「冉小雪,這花很俗氣,又是孔雀翎,又是大紅色的,你們冉氏自己定下的禮制,可別嫌棄。」她自己則嫌得要命就是。
她摸了摸帽頂上只有新科進士能戴的雀翎紅花,笑道:「冉小雪遵旨。」
沒有再多看冉小雪一眼,是因為太傅說,不能對特定臣子太好,免得這個人因君王青眼有加而被其他人排擠。麒麟走回太傅身邊,點點頭,率性宣佈:「如此,開宴吧!」
麒麟執政第二年,年號麟德,第一場新科進士瓊林宴。
宴會結束會,照例,進士們由狀元郎領頭,騎著宮裡的御馬,一同到天街探春。
科考的舉行,是國家太平的重要象徵。因此皇朝百姓夾道圍觀,津津樂道。
宴會上喝了不少酒,冉小雪帶著一點醉意,兩眼茫茫地坐在馬背上。
胯下灰馬彷彿知道鞍上坐客已醉,行進的速度特別遲緩。
眼看著自己與前頭進士的距離逐漸拉大,冉小雪也不以為意,就落在眾人後,遠覷著石履霜背影,揣想他故作不識得她的原因。
前兩天提起這事,尉蘭推測:「或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曾那麼落魄吧。」
除卻紀家兄妹,就冉小雪曾見過石履霜窮困潦倒的模樣。
可儘管潦倒若此,他依然有著傲骨,不教人看輕他的。小雪心裡想。
「今非昔比啊。」紀尉蘭說。「如今他是狀元郎君,前程似錦,過去一年多來寄人籬下的日子,大概是此生最不願記住的吧。小雪,你不知道,有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假如石履霜是這樣的人,我倒也不意外;此人性情涼薄,我們都知道的。」
不是,他不是那種人。冉小雪覺得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顧慮罷了。
紀尉蘭又說:「如今想來,我們也太相信這個人了。小雪,你想想,除了知道他是青州舉子以外,對於他的背景,我們可說一問三不知。他就這樣走了也好,省得惹來麻煩。」
不不,他不是的,他不是尉蘭口中那種涼薄的人。冉小雪心裡抗拒著好友對石履霜的評價。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期望他會回報我們恩情。」紀尉蘭說:「雖說他曾講過會報答,但空口白話,他就是不認這帳,也對他莫可奈何。小雪可別忘了當初他是怎麼用盡心計拐你對他負起責任的。石履霜就是這種投機分子。」
不不不,履霜不會不講信用。他應是那種會信守自己諾言的人啊!冉小雪心裡堅定著自己對於石履霜的判斷。
固然尉蘭言之成理,但過去一年來,她總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
他甚至不十分樂意接受他們的幫助,若非出於無奈,以他骨氣十足,不至於向人彎腰乞憐。他甚至有掛念過她不是麼?否則怎會在她被禁足的那三個月裡認尉蘭是她呢?可見得他心裡是惦著她的。
雖然尉蘭認為:「他應該只是怕你不替他付伙食費。」頓了頓,尉蘭忽睜大眼扯著她胳膊問:「你這麼關心石履霜,該不會是喜歡上他了吧?沒想到小雪竟會被一張俊俏面皮給蒙騙,快醒醒吧!石履霜不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再者,你不是要當官了麼?」
冉小雪用力搖起頭來。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醉言醉語,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喃喃自語,若非身穿進士服,只怕會被投以異眼。旁人見她口中唸唸有詞,只道是登科太過高興,在唱歌呢。
「噯,是尉蘭弄錯了吧……我、我怎麼會喜歡上他呢……當初救他,可不是為他美色……如果真是那樣……真是尉蘭所說那樣……那我還特意離他遠遠的,不是虧大了麼?」渾不知自己完全離題了。義憤填膺的,她緊握了握韁繩,又道:「我當然是要當官的呀,都僥倖考上了……」皺著眉頭,她眼巴巴瞪著石履霜英挺背影,試著理清這陣子以來紊亂的思緒。
「他是個美男子,你是個美女子。」尉蘭那時說的話再次迴響在耳裡。「一個女子會將一個男子放在心裡想上一整天,若不是恨這個人,就是喜愛這個人。」好個不仕女子的見解!
「可難道,我就不能單純只是注意他、關心他、恭喜他麼?」冉小雪低頭對著灰黑色的馬耳朵說。
胯下馬兒低嘶出聲,像是不同意她的話。冉小雪忍不住哈哈一笑。
「好吧,我也許有一點喜歡他……履霜可是個美男子耶,有哪個姑娘會不喜歡?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歡他,也沒什麼吧!況且我……可從來沒要他以身相許,嘿……如今想來,好像有點可惜……早知道我……噯,就是知道了,我又能怎樣?」想起尉蘭當時又說:「小雪,你該醒一醒了,我知道你對自己有能力幫助別人這事看得極重,可石履霜擺明了不想承你我的情,你就當自己從來沒救過這個男人,不行麼?」
「也不是不行……」冉小雪再度對馬兒低語:「只是,以後怎麼辦?是同年進士了呢,難道以後見了面都不打招呼麼?又難道,打招呼時,都要裝作素不相識麼?」
馬兒低鳴,兩隻鼻孔噴著氣,也不知聽懂聽不懂。
小雪垂首又道:「我本以為我跟他……已是朋友的,倒也不是計較我替他設想多少,也不是可惜我那些私房錢……馬兒啊,你知道麼?我心裡悶得難受是因為,我老覺得履霜他不是那種翻臉不認帳的人……他突然這麼對我,明明見了我卻當沒看見,我難受……」
說了半天,還是沒理清什麼,但至少明白石履霜確實讓她傷心了。
真沒道理啊,怎麼會為一個人悶到這種地步?
姐姐總說她太容易相信別人。
這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人都有劣根性,姐姐說,壞人肯定比好人多,因為就她所見,也只知道有一個好人名叫冉小雪。
小雪不知道這算不算恭維。
姐姐似乎把自己也排除在好人的界定裡了……
其實,她也不是沒生過壞心眼的……比方說,有時候她也覺得家人真煩……希望他們別理會她……
胯下馬兒駢駢嘶鳴,酒意襲來,發熱的雙眼教她看不清眼前人影、看不清滿城杏花,看不清……
忽地一串鞭炮炸在她馬蹄邊,灰馬兒受到驚嚇的同時,夾道圍觀的人群也發出驚呼,
「小心啊!」
石履霜聞聲回頭,正好看見遠遠落在後方的大灰馬將座上騎客拋上半空中……
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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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上天時,她似乎聽見了履霜的聲音。
原來得上窮碧落才尋得到他呀!
原來他不是真的忘了她呀!
可惜她就要像摔爛的瓜一樣摔得發爛了,沒機會弄清楚他不理會她的原因。
原來人在死前會看到最令自己牽記的面容;為此,她忽然氣起他,為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解釋!
第8章(2)
往下墜落的那一瞬間,許多張臉孔在她腦中迅速閃現而過,最後她眼底只剩下一張熟悉的臉——
「繚綾大哥?」
紀繚綾穩穩接抱住自天而降的新科進士,春風般笑道:「真是千鈞一髮呢,小雪。」溫柔地,他問:「站得住麼?我放你下地。」
冉小雪點點頭,讓紀繚綾扶著她站穩,這才發現四周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聚集了許多方才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逝的臉孔。
一群冉氏,以及,尉蘭。他們將墜馬的冉小雪團團包圍住。
「大家……怎麼在這兒?」
換下官服,穿著尋常服飾的冉驚蟄驚魂剛定,瞪著冉小雪道:「你發什麼傻,我們一直都在你附近啊。」
自家小妹僥倖考中進士,新科進士風光遊街,親友團當然得在一旁全力相挺。瞧,就連隔壁紀家兄妹,她也一併邀來了。好在她沒拒絕紀繚綾一道過來,不然小雪此刻只怕沒命矣。
幫忙拉住馬兒韁繩,安撫受驚馬匹的堂哥冉寒露同樣一身布衣,牽著馬站在一旁,語氣同樣關心。「小雪沒事吧?瞧你連坐在馬鞍上都坐不大穩,是不是在宴會上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