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重與石履霜周旋十餘年,也只鬥贏過他一次。見他如此大方允他入府搜人,不禁微怔,難道……
「小雪果真不在?」
「我家……冬官長,你以為我會容許她此刻出現在我府裡麼?」字裡行間滿是純然的佔有,使石履霜眉色微喜又微黯。
天色才微亮,他便送她出城。
為她備好馬車,希望她旅途少些顛簸,不要太過勞頓。
替她預備了幾日的乾糧以及新鮮水果,好讓她不必忍受飢餓。
還為即將來臨的雪日,親自在她行囊中添上幾件冬衣——
他是霜月生,再過不久,便是小雪、大雪、小寒、大寒……冉氏年輕這一輩,取名全是依照出生時的節氣——
青州地處皇朝之北,與北國接鄰,地勢又高,入冬後十分嚴寒,她雖不是荏弱女子,卻也單薄得令人憂心。
職務所在,不允許她逗留京城太久,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送她離開,然後盼望她早日完成公務,回到他身邊來……
不是一日的聚首,怎夠解他惱人思念?
他要的可不僅是一夜耳鬢廝磨。淺嘗即止,絲毫不能解他胸中渴盼之萬一。若要的話,就是全部,否則寧可繼續忍耐。
「石履霜你那是什麼表情啊?」
御史台首長御史大夫冉氏家主七旬童顏鶴髮冉重字重九伸手指著當朝冬官府官拜正二品的工部卿人稱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的石工部石履霜駭然道。
因為那語氣實在太過驚駭了,以致讓候立一旁、怕醜事外揚、特別留意著附近鄰居動向的隨青忍不住回過頭來瞥了他家主子一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果然也十分驚駭。
那是什麼表情啊?
在皇朝,男子年過三十而未婚,曰曠。
曠字加身,就成了曠男曠夫曠臣曠兄曠工部曠副長曠大人!
他家大人昨晚才剛過三十生辰,不會這麼快就讓曠字加身了吧?
何況……瀾冬大人特地趕回來拯救他了不是麼?那昨晚一整夜……他們到底做了些什麼?
被打斷心中所思所想,石履霜橫來艷色俊顏,輕斥:「我思春,不行麼?」
承認得多麼大方!
已有資格在頭銜上加上一枚「曠」字,但依然清俊無比的美男子笑覷著滿臉錯愕的冉重,雙手一攤,徐聲道:「倘若這也有罪的話,還請台主儘管彈劾履霜吧。」
第8章(1)
他……當真不理會她了?
冉小雪坐在馬背上,兩眼直瞪著正前方那馬屁股搖搖晃晃,對於夾道人群羨慕的目光毫無所覺,腦袋瓜子不住回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怎會惹得履霜他連看她一眼都不?
「新科進士采春來啦!」
「狀元郎君遊街來啦!」
不遠的前頭,報喜人敲鑼打鼓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人群圍聚在天街兩側,對著新帝首次常科錄取的三十一位進士品頭論足。
石履霜穿著緋紅色新科進士袍,頭戴御賜花翎帽,風風光光地坐在馬背上,領著進士群遊街探春。
「今年的狀元郎君很俊俏啊……」路人議論紛紛。「榜眼、探花居然都是女相公咧……」
前些日子,春試一結束,冉小雪便急急捧著伙食費到紀家去,尉蘭卻說石履霜已經不住紀家,出闈場後便沒有回來,去向不明。
堅定地將伙食費交給尉蘭後,冉小雪奔出紀家大門,在京城裡到處尋覓,卻始終尋不著石履霜;為此,她一顆心懸得半天高,下不了地。
她不知他考得如何。此回春試,試主果不其然是萬眾懼怕的禮部曇卿,考題刁鑽難發揮,連試三天三夜,她寫到最後一燭燒完了,耗盡腦汁與體力,才摸黑走出闈場。聽說石履霜早早便交卷出闈,卻不知是試得得心應手,抑或……
固然對他是有信心的,但還是想親自問問他,想聽他說一聲他胸有成竹呀。
哪裡想得到他一考完就不見了!
連著幾日恍恍惚惚,對於家人詢問考得如何,冉小雪都沒心思回答,只道:「尚可、尚可。」恍惚得,甚至忘了放榜的日子……
「小雪你考中了!」姐姐、谷雨、其他堂兄堂姐、眾家人們紛紛來恭賀她中了榜的消息。
「雖是敬陪末座,可終究也是中了。」未來一年的待選之路,才是真正決定往後官途的重要契機。眾冉氏紛紛笑說。
獨獨冉小雪笑不出來。她奔出家門,一路衝到春官府榜牆前,看到黑壓壓一片人群擠在白牆前尋找自己的名字,還有些人因為落第而開始踹牆洩憤。
她被擠著、推著、被捲入人群裡,勉強貼牆而立,低仰頭一看,石玄冰三個字可不大刺刺錄寫在一甲進士第一名的位置上麼!那是履霜的正名!
他中了!
他高中了呀!
放榜日子自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越來越多人踹起榜牆,被推擠出人群漩渦裡,冉小雪卻滿心喜悅地走在街上,心裡只想著他考上了……恍惚間,人群裡彷彿瞥見他身影,她追著喊道:「履霜!」
那人腳步微頓,略略轉過臉來,可不正是她朝朝暮暮牽掛著的石履霜!
冉小雪心裡一喜,雙臂賣力揮舞著,就怕他沒瞧見擠在人群裡的她。
「履霜!履霜!是我呀!是我冉小雪,我在這兒!」
急急奔跑起來,想向他道一聲恭喜,雖是遲了一年,可老天終究有眼,讓石履霜成了新科狀元郎,心中喜悅不帶任何雜質,只有純粹的歡喜。
石履霜眼色一沉,低下眉,不待冉小雪朝他奔來,已轉身走入人群中,瞬間不見了蹤影。
再度被人潮淹沒的冉小雪怔站在街道上,傻傻看著石履霜消失的方向。
「履霜,是我呀……」
是因為沒看見她麼?還是她壓根兒認錯了人?
帶著重重疑惑,時序來到了春暖花開的瓊林宴上。
這是帝王作東的第一場新科進士宴。
王宮御花園裡,幼帝身著金色帝服站在臨時挪來的台階上,三公與各部首長隨侍階側,當然,今年擔任試主的禮部卿曇去非也在席上。
舍人逐一唱名,由狀元開始,到進士最後一人。
「第三十一名進士,冉小雪……」
小雪站在石履霜之後再之後,兀自神思,隨上司一同入宮的春官府府士冉驚蟄見狀,連忙推了她一把,冉小雪步履一個前傾,單膝跪在年幼的帝王面前。
幼帝麒麟原本一臉窮極無聊地賜絹花給新科進士添喜,見這位敬陪末座的新科進士竟有些心不在焉,又聽身邊太傅提示她名,麒麟目色一亮,道:「又來一個姓冉的!這是第幾個朝廷中冉姓的官員了?進士冉小雪,朕看過你的題卷,你說幼主即位之國,國運昌隆不衰,理由何在?朕想聽你親口再說一次。」
科考連續考三試,采汰選制,亦即每一試都會淘汰部分考生,能入最後第三試者,才有機會登科。
今年春試第三試的策論題即為「論幼主即位之國運」,出題者不是別人,正是春官府副長禮部卿。這題目看似簡單,卻是機鋒重重。
史有殷鑒,幼主即位之國,國君大多無能治理天下,最終毀國亡身;可如今皇朝之君即是幼主即位,總不能說自己的國家很快就會滅亡吧,因此多數考生全將此題答成慶賀皇朝國運昌隆。
唯有狀元郎石履霜大膽地從反面立論,談幼主即位的種種問題,先自反面立論,點出治國難處,再從立論之中提出因應之道,中間鋪陳適當援引古往今來各朝史例,加諸個人慧解,使狀元高位名至實歸。
冉小雪沒有這樣的天才。她跟大多數人一樣,都從肯定國運昌隆的角度下筆。然而畢竟是自己肯定過的君王,也親眼見識過這位幼主過人勇氣,因此她相信儘管麒麟帝年幼即位,但皇朝盛世可期,理由在於……
「信任。」冉小雪叩首膝前,回答道。
「信任?」麒麟揚起雙眉,一雙金眸熠熠生輝。她髮色淡,偏棕帶金,正是身上皇朝血脈的表徵——開國皇后也有如是髮色。
「回稟陛下,正是信任。臣子信任陛下,陛下信任臣子,群臣彼此亙信,上行下效,使皇朝子民信任在上位者會將國家帶往更好的方向,共同期待著安定與幸福日子的來臨,使種種信任帶來正面力量,引領皇朝昌期永盛。」
「啊……」太傅婁歡輕啊一聲,但沒有說話。
好天真的想法。在場有人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像是在質疑這樣天真的觀點,怎麼可能被選為進士,必是因為她姓冉,才破格錄取的吧!朝廷終究待冉氏不薄,開國功臣之後就是不一樣。
冉小雪微低著頭,承受眾人不同心思的注目,卻絲毫沒有動搖自己的想法。
石履霜站在進士列最前頭,沒有回轉身來看她一眼,只逐一覷過那些嘲笑冉小雪的人。
「進士冉小雪,你站起來。」幼帝麒麟忽道。
冉小雪依言起身,正對上麒麟炯炯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