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有點嘮叨,可都是關切。
其他同年發現她墜馬後,也紛紛掉頭來探視。
冉小雪有自知之明,她心存感激,不斷道謝,偶爾搔搔頭,笑稱自己喝多了,要不就是馬兒被鞭炮聲嚇到,否則也不至於那麼容易被甩下。
道歉、道謝的話,說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冉小雪這才尷尬一笑,不再說了。
其實,新科進士遊街卻墜馬,很不吉利,幸虧沒有人說出口——
沒想到才這麼想,便有人冷冷言道:「真不吉利。」
那聲音教冉小雪全身僵住,她緩緩抬起臉,找到那說話的人。
「履霜……」
履霜?聞聲,冉驚蟄雙眼瞪看向新科進士石玄冰……這個人她曾見過一次,就在先帝駕崩那年,榜牆外……沒想到他竟是那個「履霜」!這個人莫不就是小雪花盡私房錢養在外頭的那個男人吧?
石履霜只手牽著一匹赤棕色駿馬站在她面前,紅色進士袍看起來十分醒目。他冷冷覷著被眾人圍住的冉小雪,俊顏上明顯帶著輕蔑。
「進士第三十一名冉小雪,你不知道遊街探春時摔下馬,是很不吉利的麼?」
新科進士探春落馬,預兆此人未來官運將會馬失前蹄。
皇朝《登科記》裡記寫著這麼一樁故實。有一個狀元郎在遊街探春時不慎落馬,雖然沒有受傷,但後來屢屢流外,官途坎坷,此人在生平最後一次貶謫中遇見一位卜師,才知原來當年他遊街落馬時觸了霉頭,帶來厄運,導致本來應該順遂的仕途轉為困蹇難行。
雖是一本野史,但有意仕途的士子都將此事牢記心中,騎馬遊街時會特別謹慎小心,就怕瓊林宴結束後的例行遊街出岔子,誤了一生。
沒想到,還是有人不夠小心。
石履霜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冉小雪厲聲道:「若僅是你自己觸霉頭,也就算了,萬一連累了人,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過去的。」
《登科記》裡那則典故還有後續,大抵在講與墜馬狀元一同遊街的幾位進士後來也都因故被罷黜外放;多年後,這些人想起遊街時發生的意外,紛紛認為官運之所以不順遂,全是有人觸了霉頭,累及其他人的緣故。
石履霜話才出口,其他進士紛紛不著痕跡地退後三、四尺,就怕不小心被霉運牽連;而本來就已經想到觸霉頭典故的進士則早早站得遠遠,在一旁觀望。
冉小雪被教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邊親友忿忿不平,紀尉蘭率先發難:「石履霜,你這麼說也未免太過分了!且不說小雪過去如何待你,你自己忘恩負義,別把觸霉頭這頂大帽子安在小雪頭上,她戴不起!」
石履霜瞅著紀尉蘭,冷冷一笑。
「所聞紀小姐是個『不仕』,當然不在乎官運順不順利這種事,然而履霜只是凡夫俗子,心裡多少想著飛黃騰達這種俗氣的事,冉小雪墜馬觸我霉頭,我無法不在乎。」
此話一出,又是兩樣反應。
同意者,心裡暗自贊同;不同意者,自然聽了逆耳。
說起官途這種事,對當官的人來說確實是十分敏感。
小雪這麼一摔,沒摔傷雖是萬幸,但日後在場其他三十名進士倘若在官途上遭遇不順,冉小雪之名十之八九會被人寫在本朝《登科記》裡抹黑抹臭。
迷信也好,栽贓也罷,就算往後這些未來官員是因為自己在官途上走了岔路,怪罪當時觸霉頭的冉小雪,總比怪罪自己好。
冉家人正要為小雪出差,但冉小雪拉住姐姐衣袖,搖了搖頭。
「履霜……不,石相公說得有理,是我有錯在先,真真對不住。」向其他同年道歉後,她看著負手身後、站在她面前的石履霜,神色複雜道:「要不,由小雪來為狀元郎執馬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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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執馬首」三個字,石履霜眼底翻騰過一絲情緒。
紀繚綾站在冉驚蟄身邊,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瞅了石履霜一眼,笑了一笑。
《登科記》又記載,假使真真不小心在遊街時跌下馬,也不必太過煩惱。畢竟遊街探春的時間常選在瓊林宴後,喝了幾杯美酒下肚,酒量不好的人比比皆是,摔下馬背這種事,冉小雪絕對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人。那麼到底有沒有方法破除厄運?
「你要為我執馬首?」石履霜語氣輕而清晰地問。
「不上。各位同年只要覺得有需要去除厄運,小雪都願意替各位執馬首,消災解厄。」換句話說,還沒繞完的這一條街,她會改採步行,替人牽馬,權且當個馬僮。
「執馬首」乃是僕從之事。
冉小雪身著進士袍,雖是最後一名,但也是試主親試、天子點頭認可的進士;在眾目睽睽下,身上穿著新科進士的大紅袍,頭上戴著進士花翎為人牽馬,實在很不體面。
身為朝官的冉氏當然懂得做這件事的自損含意。
但冉小雪再度對親友安撫一笑,請他們先走,自己隨即走到石履霜身側,接過他左手上的韁繩,微仰臉道:「請狀元郎上馬。」
撇開臉,石履霜放開韁繩,默默地上了馬。
她親手執著他馬兒韁繩,在眾人注目中,穿過人海,走向前方。
「太過分了……」
身後不時傳來耳語,都在說石履霜欺人太甚,竟拿一本民間野史來使喚同樣身為進士的冉小雪。
石履霜微揚著臉龐,依然意氣風發,他瞇眼直視正前方,彷彿已看見自己的光明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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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看不下去了!」冉驚蟄恨聲道。
「那就別看,走吧。」紀繚綾扳過冉驚蟄雙肩,拉著她往自家商行走去。
「說得輕鬆!替別人執馬首的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小雪是我妻妹,我自也是不捨的。」
「既然如此,那你——」
紀繚綾轉過身來,笑問:「驚蟄要我如何?把石履霜從馬背上拉下來踹個幾腳,還是勸小雪別做傻事,當作沒發生過墜馬意外?」
他說的,都是冉驚蟄想做的。「她是我妹妹!」
「她現在是待選官員了。」紀繚綾反問一句:「驚蟄往後能亦步亦趨跟在小雪身後,替她收拾各種殘局麼?」
見她似想逞能說可以,紀繚綾呵呵一笑。
「別開玩笑,驚蟄,你自己是個官人,應該清楚在那條路上沒有誰可以幫助誰。」
「可是——」
「是那串爆竹,是意外;小雪墜馬也是意外。但她選擇自己負起責任,而非回頭向家人朋友哭訴求援,她極果決地做了勇敢正確的決定,難道驚蟄不想成全這份果決,反而希望她一出事就躲在別人身後麼?」
「你不要說了!」冉驚蟄忽打斷他話。「我知道了。」
儘管嘴巴上說知道了,可出於愛護妹妹的心,還是很氣石履霜的挑釁吧!唉……真可愛。
紀繚綾忍不住俯下臉,緩緩靠近她唇畔。
冉驚蟄猛然清醒,驚嚇地看著他。
「你做什麼?」眼神遊移,就是不敢看他的唇。
四處張望,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他帶到紀家商行來了。
這裡是他的地盤,萬一他想做壞事,只消關起門……形勢對自己太不利了。
「驚蟄想逃麼?」
「逃……」她眼睜睜看著一名僕人「貼心」地關上商行大門。「大白天的,你商行關什麼門啊,都不用做生意了?」
「阿渠,把門打開,夫人不喜歡關門做生意。」商行主人家睜眼說起瞎話。
「關門能做生意才怪!還有,別叫我夫人。」真厚臉皮。
「啊,驚蟄有所不知。」紀繚綾閒適一笑,談起生意經來。「有些生意就得關起門來做,開著門反而做不成。」
「那八成不是什麼正經生意。」冉驚蟄飛快回嘴。「紀繚綾,你如果膽敢愛錢愛到做起關門生意來,小心我——阿渠把門關起來——」唔,來不及了……
她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一個微涼的吻落在她眉心上。
珍惜地撫過她鬢髮,紀繚綾輕笑道:「驚蟄好膽小,遠不如小雪勇敢哪。」
第9章(1)
兩個月後,天官府公文署——
「瞧,櫃子裡邊那位就是執馬首的新人,好像也是個冉氏吧……」
「冉氏世代為官,這一輩的年輕子弟個個天縱英才,怎麼會出這麼一個替人執馬首的不才……」
「噓,吏部卿來了——」
細碎的閒話戛然而止。
「冉待選在麼?」是吏部卿的聲音。
一時無人回應。
吏部卿樂采掃視過署內一眼,又喚:「冉待選冉小雪在麼?」
正忙著將手邊公文歸檔的冉小雪一聽見自己的名字,連忙從一個低矮的置物櫃底下爬了出來。
「在這裡,我在這裡——噢!」
鑽出櫃子時力道太猛,頭頂撞到櫃底,發出好大一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