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一眼看出紀尉蘭較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對象時,立即決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價昂貴,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護他。
這是利用,他知道。
為這小小的利用,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回報她的。
那一年,風雨欲來,彷彿連草木都有所知覺,春天來得特別晚,是個冷春。
儘管石履霜嘴上說不管是誰當政,只要趕緊恢復科考就好。
然而隨著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們紛紛耳語著即將繼位的帝王,以及尋常人不知該如何探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認的君王,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也唯有擁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資格在園丘繼位而不會受到天懲,被天雷當場擊斃。
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偶爾還伴著隆隆雷聲。
他翻過歷書,推算日子,知道這雨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有那麼快停。從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們可以在帝王出宮時夾道圍觀,但無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廟園丘。
雖說無論是誰當上這國家的君王,跟他都沒有關係;但他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統治著國家的君王並不值得追隨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聲音混著雨聲,幾乎被車輪與鐘鼓聲掩蓋。怕他沒聽見,她衣袖橫來,試著壓低他臉龐,以免被人發現她私下帶人混入郊廟。
由冉氏主導的這一場祭天儀式,在皇朝現任春官長與禮部卿的統領下,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工作,就等吉時一到,新帝麒麟從丹鳳門出,車架行至郊廟,在園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為他準備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為她一句:「履霜,跟我來。」當時他還不知道她準備帶她去什麼地方,直到換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來,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邊傳來少女低語,他略低眉,在帝王車架駕臨時,微微垂首,但足以讓他瞧見在園丘前,為表對上天的敬重,下了車輦改採步行的幼帝。
雨勢逐漸加大,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是個重大的日子而有緩和趨勢。
這麼個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遠遠望去,身著冕服的幼帝腰間配著一把幾乎超過她身長的寶劍,看起來有點滑稽。
冉小雪只是個助祭生,帶著他與一些低階的春官府執禮官員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駕臨。
半晌,幼帝已在眾人簇擁下登上石階。當所有人都停在階下時,只剩她一個人繼續往園丘正中央踽踽獨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這麼大的場面,還是個這麼小的孩子,那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預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這樣一個才六歲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瞧她站得那麼矜持,此刻心裡必定在發抖吧!更甭說,萬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聲隆隆,其中一道雷可會打在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禮。」冉小雪低聲提醒。
不後悔帶他來這裡。紀家花亭閒談那日,履霜看起來十分憤世嫉俗,且對未來不抱樂觀期待。他當著她面背轉過身時,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靜水面上的一片槐葉,沉在她心版底。
後來又聽尉蘭提起,在紀家修養的他,食慾不佳,也不曾顯露笑容。
她既已決心幫他一把,怎好坐視他如此頹喪。
一個人倘若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期待,如何能夠得到幸福!
所以,她帶他來。
來園丘這裡後,看看即將繼位的帝王,看看這國家將要走向什麼方向。
當然,初初計劃這一切時,還是有點擔心會被發現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沒空理會她,只除了她這個還沒有正式官職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蔭、得以在這種大場子裡掛名助祭,身旁其他人雖不識得履霜,皆以為他是冉氏家僕。
冉小雪留意儀式的進行,問或提醒石履霜低頭、行禮;然後,也跟所有人一樣,將目光投注在站在園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驀地,一道閃電擊在幼帝腳邊的石板上,瞬間激出電光石火,而後一個人影竄出,躍上只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園丘——
「這小娃娃怎麼能當一國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資格統治皇朝的百姓。」
果然來了!幼主繼位本身就是個大問題。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著同樣流有皇室血脈的東麒侯,在眾人面前否決幼帝繼位的正統性。
冉小雪特意帶他過來觀禮,不知有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發現她正緊張地握著雙拳,似在為幼帝擔憂。
園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聲:「侯爺若對君王不滿,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許;但侯爺果真能獲得天命麼?」
這話聽起來很挑釁哪。天命這種事,看不見、摸不著,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誰能證明?
石履霜才這麼想,就見群臣、牧守與諸侯在無形中分成兩派人馬,分別站在園丘之上的兩名帝王候選人左右。
「履霜快來,要選邊站了。」冉小雪拉著他的袖子,讓他一時不察就跟著站在幼帝身後,與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統繼任者。
接下來戲劇性的發展,教眾人全驚呆住。
在大史與巫祝的祝禱下,幼帝與東麒侯在儀式中,一同高舉手中寶劍,準備領受上天旨意,沒想到此時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東麒侯手上佩劍……
這是當然的了。石履霜心想。東麒侯手上佩劍乃鍛鐵打造,在這種大雨天中,本來就可能引導雷電,他手又舉得那麼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舉直了雙手,也不及東麒侯來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這一劈,卻劈出了一場叛亂,竟有人對幼帝拔出了劍,顯然早有預謀——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帶!」冉小雪留意著情勢,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號,拉著他一同退進郊廟後方,讓皇朝夏官長統領的甲士一擁上前,將叛臣一網打盡。
不消時,混戰結束。
當石履霜站在眾人之後,看著人群對幼帝高呼萬歲之時,他的目光卻停駐在幼帝身後那帶著面具的男子身上。
那個人,少傅婁歡,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帶領皇朝走向由女帝統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無前例的首位女帝,是麼?
原來他要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將來。這就是冉小雪要他親眼看見的吧?
皇朝的政局會逐日穩定,被耽誤的這一年,他可以抑鬱度日,當然,也可以好好休養生息,靜候時機來臨。
一隻溫暖小手如他深陷夢靨時那般,堅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來不知何時他們已坐上紀家馬車,正要離開郊廟。
冉小雪笑望著石履霜,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實在不必為前程憂心啊。」
一個即將來臨的盛世,怎會讓人才遺珠滄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誤?」
「不一樣。履霜是狀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運氣才能登第。說實在話,停考一年對我來講說不定是好事,至少暫時不必面對家人的失望……所以,我們的處境還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視少女良久,方忍不住開口說道:「……謝謝。」
冉小雪仰著臉,嘴角翹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於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認,他一開始心思就不純良,現在更不能說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實沒有被她撞倒。一步錯,步步錯,就是指他這種處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當初就不訛她了。
「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僅是微微一笑。「怎麼不必?履霜是我的責任啊。」
她說得極自然,是真打從心底這樣認定。
然而石履霜並未因此而歡喜,相反的,他陰鶩地看著她,須臾才別開臉道:「那天夜裡,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並沒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覺得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愛。
她忽地推開馬車前方隔板,向紀家的車伕交代:「紀林,待會兒經過東御街時,先放我下來,那裡離王宮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煩你送他回府。」
車伕應諾。冉小雪這才回過頭道:「可惜,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能重來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聽見冉小雪說:「雖然這樣講很不道德,但我很高興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請履霜不要再說我其實沒撞倒你這種客套話,我是真心想負起責任,不是鬧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