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地站了起來,探手到亭子外頭接捧一掌心不斷飄落的冬雪,回頭笑說:「今年冬天的雪下得這樣多,來年必是豐年。兩位,我們即將躬逢盛世呢!」
紀尉蘭忍不住先笑了出來。「小雪永遠這麼樂觀。」事情讓她這麼一說,又彷彿沒原先想的那麼嚴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測的看著冉小雪纖細的身影。
小雪輕輕搖首。「尉蘭,倘若你見過太子在宮裡大會諸侯群攻的勇氣,你就會知道我不只是樂觀而已。」
王宮裡舉行天子喪祀儀時,她因為擔任助祭的儐相,站得近的關係,清楚看見太子麒麟的一舉一動。
「……當時,她雙腿明明在發抖,表情卻十分鎮定,一點也沒露出害怕的模樣,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實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紀尉蘭與冉小雪忍不住期盼著女太子能順利登基。
石履霜卻不以為然,冷淡道:「六歲大的孩子,哪裡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就算僥倖登基,難保不會領著著國家走向滅亡。要是我,就不會對這樣的君王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第2章(2)
一碰冷水當頭潑下,兩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這位石公子講起話來還真是一針見血。
儘管是事實,但紀尉蘭不太服氣,便反問:「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有比太子更好的儲君人選咯?」
他略整衣衫,從亭椅上站了起來。
小雪趕緊移步到他身邊,怕他腳步走不穩,想攙扶他。
石履霜身體雖還虛弱著,但還不至於孱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行走。
他避開冉小雪攙扶的手,看著天際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落雪道:「事實上,我不在乎這國家由誰當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罷,只要肯給百姓們一條活路走,誰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沒有差別。」
這話說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沒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勸他多飲一杯熱茶,只得放任他踏進冰天雪地裡。
這人,一身灰藍色長袍,墨黑長髮,走在茫茫白雪中,彷彿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跡,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許久。
久久,亭子裡,茶煙依舊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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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尉蘭連著幾日觀察石履霜,在今日總算得到一個結論。
「人不可貌相,不是麼?」
冉小雪微轉過頭來,以眼神詢問何意。
紀尉蘭說:「石履霜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顆心卻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說,他就算站在雪堆裡也不會覺得冷。」只因他內與外同樣冷冽啊。
本來,第一次見面時,紀尉蘭還覺得這個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誰知道他骨子裡竟是個傲慢無禮的人。
聞言,小雪唇邊緩緩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邊,並不評價石履霜的為人,只輕聲道:「對不起呀,尉蘭。」
紀尉蘭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說什麼對不起?」
「我應該自己照顧他的,卻把人寄在你這裡,累了你。」尉蘭家境富裕,一出生就過慣好日子,哪裡曾伺候過人,這陣子代她照顧石履霜,是委屈了點。
紀尉蘭確實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為石履霜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的緣故,跟冉小雪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是個明理人,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說……
「小雪,你知道你其實沒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們在慌亂中誤以為自己撞傷人,一肩擔起責任後,紀尉蘭總覺得事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後來,她一方面請來大夫治療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點,想確認這場意外的責任歸屬。
幾番打探下,這才知道石履霜並不是因為被馬車撞到才受傷的,而是早就受了傷倒在街上。問過大夫,他一身內傷應是被人毆打所致,或許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當天戶外極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馬車救了他,興許他早已凍死。
但人既已請入家中,總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況,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記憶……可每每見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負起全責時,她都有些氣悶,想把事情說破。
「噓。」小雪攬著好友肩頭,在耳邊低語:「別說,尉蘭。」
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馬車時,距離他躺下的位置還足足一尺遠呢。只是雪夜裡視線不清,當時她又太過緊張,一時間沒多想,就將責任攬下。事後幾天冷靜下來,才想了個明白。
儘管如此,她卻不打算再澄清這件事。
「那麼,就這樣……」養著一個石履霜?紀尉蘭問。
「就這樣吧。」養著一個石履霜。冉小雪說。
她看得出來石履霜這人心高氣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會立刻離開。但他傷勢尚未痊癒,外頭又下著大雪。他家世寒微,身無分文,倘若在這時候讓他走,豈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麼?
那還不如,先養著他。
反正家裡不窮,她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餓著。
既然人都救回來了,當然要救到底。
說到這裡,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從袖袋裡取出一袋銅錢來。「尉蘭,這給你。」
尉蘭只瞥了一眼,並未收下。
「這做什麼?」紀家經商,錢,她家多的是,小雪幹麼拿錢給她?
怕說出來討打冉小雪強把錢袋塞進尉蘭手裡才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請谷雨代理我的職務,得快回去才行。這些錢是我這幾年積下來的,你收著。」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開支都有家長發給。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節度了。畢竟不像姐姐驚蟄已經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祿;好在她已經習慣穿舊衣服,每季更衣錢幾乎都沒動用到,正好拿來救急。
「收著做什麼?」紀尉蘭還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來好當石履霜的伙食費啊。」就說那男人暫時由她養了,她當然得出錢。
紀尉蘭臉色一黑。「你還真付錢給我!一個二八年華的官家小姐出錢養男人,說出去能聽麼?」
冉小雪當然知道這話若傳了出去,會難聽到什麼程度。雖是一片好意,但許多事情一旦傳揚開來,難免會扭曲原貌。
「就是因為不好聽,才一定要把伙食費給你呀。」冉小雪擇善固執地說:「尉蘭,別忘了你是個『不仕』,你選擇遵守前朝女子的三從四德,我怎麼能把石履霜交給你養?」
「算你……言之有理。」紀尉蘭訕訕說道,總算願意收下伙食費。數了數袋中銅錢後又道:「這些只夠吃半個月,倘若半個月後他人還在我這裡,記得再補伙食費過來。」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等他可以離開時,他的診療費和住宿費,我再一併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當然!他的帳就記在我頭上吧。」
「冉小雪你這個濫好人,我怎麼會交上你這種朋友。」
對此評價,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尉蘭才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啊。」
「唉……」紀尉蘭輕歎了聲。
「怎?」
「冉小雪你若是個男人該有多好。」
「咦?」
「這樣我就不用煩惱要嫁給誰了。」除卻同是女兒身這一點,冉小雪的個性、氣質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發,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兩名少女笑鬧一番後紀尉蘭總算甘願放好友離去。
而這廂,回到紀家東廂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他已經許久不曾照見過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銅鏡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顏。
一張卑劣的容顏。
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留在京城,他說了個謊。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兩個月前,身上盤纏用盡時,他去了一家大戶人家當塾師。孰料那戶人家心性純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風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為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不管他怎麼阻止,還是告訴她父親希望能嫁給他的心願,甚至準備與他私奔,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時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這件事的無良富人命令家僕將他痛毆一頓後,趕出大門。他連件厚一點的冬袍都沒能帶,負傷走在街上,昏倒之際,他只聽見馬匹鳴嘶的聲音,之後自己是怎麼被帶到紀家來的,他沒有印象。
受傷過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際,冉小雪的聲音進入了幽暗的夢境中,將他帶回人世。清醒之時,他幾乎沒考慮就決定要這麼做。
無法返鄉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頭。倘若必須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換得一線生機,那麼,就是要他撒一個謊來圓滿這件事,他也不會覺得有愧於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