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床畔正在為她上藥的褚恨天迅速的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了她一眼,確定她仍是雙目緊閉,才鬆了口氣。然而此時他卻也注意到清秀小臉上的五官不但皺得像肉包子,還多了一層青白的顏色,似是正承受著極大的痛楚。
沉默了會兒,他才又繼續為她上藥,不過動作卻放輕許多。
上完藥,褚恨天手上動作沒有停歇,拿起一旁乾淨的白布,俐落的在纖細的手腕纏上一圈圈的白布,然而就在此時,床榻上的毛頵兒再度發出夢囈。
「噢!好痛,爹爹你又踹?很痛耶……好啊,要踹大家一起踹,誰怕誰,你這混蛋爹爹,頵兒早看你不順眼了。」
夢裡,毛頵兒與自家爹爹開始大打出手,兩人就像賭氣的幼童,又打又踹、又追又胞,父女「情深」的硬是要分個高下。可畢竟薑是老的辣,毛頵兒一時不察,中了暗招,被自家爹爹推入一個黑暗的地洞裡。
黑洞似是無垠無底,身子不斷往下墜落,毛頵兒忍不住發出一串尖叫等待墜地的疼痛,可是三秒後,當身子停止墜落,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時,她不禁疑惑的睜開眼。
包紮完傷口,褚恨天倒出一粒藥丸子,俯身正要將藥丸餵入她嘴裡,沒料到她卻突然睜開眼,冰冷的表情瞬間僵凝,大手一揮,抽起身子轉身就要離去。
「別想跑!」她氣急敗壞的想捉住那妄想逃跑的人影,然而身子卻奇異的不受控制,硬是慢了好幾拍,而且還軟趴趴的使不上力氣,讓她只捉到一截袖擺。毛頵兒皺眉,心裡閃過一陣怪異,可胸口熾燃的怒氣讓她忘了懷疑。「混蛋爹爹你真夠狠,竟然這樣推頵兒?想把頵兒摔死是不……咦?」
話說到一半卻發現眼前的人好陌生,以為自己看錯的毛頵兒仔細瞧著那陌生的側容以及上頭的紫眸,確定真的不是自己爹爹後,立即發出驚呼。
「你……你不是我爹爹!」
冰冷的瞪著那雙瞬間浮起驚異、似是看到古怪東西的黑眸,心裡瞬間產生一股濃濃的自卑,接著就像是要掩蓋那股自卑似的,一股滔天怒火接著在體內奔騰。
不願再接觸那雙寫滿驚異、古怪的眼神,想也不想的,褚恨天迅速抬起右手就將她劈暈,然而……
「可是你的眼睛好美……」怔愣的看著他的眸子,她聲如蚊蚋的說出心中的想法。
千鈞一髮之間,帶著憤恨的大掌急急停在被冷汗沾濕的頸項上。
僵直著身子,褚恨天瞪著那圈住自己的柔嫩身軀,心裡驚疑不定,許久,才用不可思議的語氣開了口:「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眼睛好美……」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了,明明就提高了嗓子,然而聲音卻還是細小得像是蚊蚋鼓翅。
她想思考原因,卻發現腦袋像是被人槌了一記,昏沉沉的無法轉動。而且不只如此,她的左手腕泛著劇烈的痛楚,整個身子也彷彿被人偷綁了鐵塊,重得要命,害她想轉頭部辦不到,可即使如此,她的視線卻是清楚的。
雖然她不明白眼前這個人是誰,但是那雙眼卻迷惑了她。
她從沒看如此深邃幽美的眸子,那種紫,像湖水的深幽,卻又有寶石的晶瑩,是她從未見過的色澤。
「你不覺得紫色瞳眸怪異?」他驚愕得只吐得出這句話。
她認為紫眸美?怎麼可能!
無預警地,胸前的肌肉陡地揪緊,一股椎心的痛覺瞬間自胸前蔓延而下——
那股疼,像刀子割開肉筋,像鹽巴灑在傷口,狠戾又無情,痛得他五官扭曲,渾身發顫。
過往晦暗的記憶又在腦海裡奔馳,他想起那年午後爹在他胸前殘忍砍下的那一刀、想起那天夜裡爹將奄奄一息的他丟棄在竹林後露出的解脫笑顏、想起師父救活他後對他嚴格無情的教導。
親爹將他當成孽種而殺了他,一個陌生人為了私心而救了他,無論是生是死,都不是他能選擇,他的一生沒有歡樂與幸福,只有不堪的回憶與被安排好的未來。
痛楚、哀傷、憎恨、怨尤……種種情緒在心裡交錯感染,煎熬著他冰封卻脆弱的心,讓他無法再保持冷靜。
「怎麼會呢?你的紫眸很美啊,我最喜愛的就是紫色了,可惜我的膚色不夠雪白,穿起紫衣總是不相襯,所以往往作罷,可如果眼眸變成紫色的,每日照鏡子都能瞧見,那有多好,穿上紫衣也一定搶眼多了。」
聞言,褚恨天立即冷哼。
多麼可笑的一段話,一聽就明白她對世俗不瞭解,從沒被人傷害過。
也對,她置身事外,自然不曾體會他所受過的傷害,當然也不懂得他的傷悲與自厭。
「漢人,眼眸該是黑色的,若不是,便是孽種,別用你的無知看待這世界,你永遠不會懂得我的傷痛!」若不是這雙眼,他也會有個幸福的家庭、疼他的爹娘,而不是天天以黑紗遮面,只為了保全殘存的自尊。
說著說著,褚恨天竟不知不覺的將心情低哮而出。
孽種,他永遠記得他的親爹是這麼喊他的,更忘不了他的娘親是因這雙眼自縊而死。
就因這雙紫眸,他成了爹眼中的孽種,成了不容於世的怪物。
「你為什麼要這麼生氣?沒有人規定漢人的眼眸一定得是黑色的啊!」毛頵兒覺得自己的頭已經夠暈了,被他這麼一吼,更是難受得想要昏厥。
「你懂什麼!」他緊握拳頭再度怒吼。那嘶啞的怒吼,盛滿了悲憤與難堪,道盡他一生滄桑。
只可惜毛頵兒不懂那份滄桑,只覺得自己渾身難過得要死,尤其是自己的左手腕,好痛啊!
搞什麼,她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會覺得痛呢?爹爹呢?他跑去哪兒了?為什麼不見了。
「你不懂人話有多傷人,也不懂與其他人不相同是多麼的孤獨,人言可畏,你可明白?」
耳邊,褚恨天繼續咆哮,那中氣十足的咆哮震得她不只耳痛、頭也痛,加上左手腕的疼痛,一串不舒服的呻吟旋即自蒼白的唇角逸出。
難受得皺起眉心,她氣若游絲的向他告饒,希望他別再這麼沒完沒了的大吼大叫。
「我拜託你別吼了好不好?我好……好難過啊。」忍不住腦袋裡快速旋轉的暈眩,她緊閉上眼睛,重重的喘了好幾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又無力的開口。「就算有很多人不喜歡你,可……可只要你心愛的人喜愛你就好了,你何必……何必如此介意呢?」
「心愛的人……」紫眸閃過一絲淒楚,褚恨天瞬間大笑。「就算我心愛又如何?沒有人會喜歡上我這個孽種!」
就算他心愛又如何,在爹的眼裡,他永遠只是個擁有紫眸的孽種。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日,爹對他憎恨無情的揮殺,連自己的爹都這樣對他,他怎還能奢望有人會喜歡他?他怎能!
「我喜歡啊。」毛頵兒想也不想便反駁他的話。
「你!」天真無邪的話語就像顆巨石,瞬間狠狠的撞上了褚恨天沒有防備的心房。
她……她說什麼?她喜歡?喜歡他?!
「你的眼睛……我很喜歡啊,而你的長相也很俊,為什麼……要說自己是孽種?」她掀起沈重的眼皮,想再看一眼那讓她著迷的紫眸,然而腦子的暈眩卻讓她的世界開始旋轉,觸目所及,每樣東西全變得歪七扭八,還不停繞著她打轉。
腹間瞬間衝上一股作惡的暈眩感,她極不舒服的連忙將眼閉上,不敢再注視旋轉的世界。
不是他聽錯,她真的這麼說!
一股排山倒海的驚訝與驚喜在心裡快速旋轉衝撞,在他的心海裡激盪出一股渴盼的浪花——長相怪異如他,只有被人嫌棄的分,從沒有人喜歡過他,而她竟然說喜歡他?!她說的可是真的?她真的一點也不嫌他長相怪異,而且喜歡這樣的他?
抓住她瘦削的肩膀,他激動的要得到證明。「你再說一次!」
被他這麼一拉扯,左手腕的疼痛瞬間加劇,抵不過那椎心刺骨的疼痛,她悶哼一聲,用力咬唇合上雙眼。
好疼……真的好疼啊。
毛頵兒在心裡大聲尖叫,可嘴裡吐出來的卻是急促微弱的喘氣和痛苦的呻吟聲。
褚恨天發現這一點,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清秀的臉蛋上失去靈動的表情,佈滿了痛苦的線條與難受的冷汗,一看就知道她承受著巨大的疼痛。
一股柔軟的感情驀然自心底深處湧出,讓他覺得自己好可惡,同時對她起了一股不忍之心。
答案他遲早會知道的,何必急於在她傷重的時刻逼問她呢?雖然他承認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扶起她,他將掌心湊到她面前。「張嘴。」
「嗯……」她呻吟著,不敢睜開昏沉的眼。
「張嘴,吃藥。」見她沒將嘴張開,他把話重複一遍,不過這次多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