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得不錯,精神可佳。」他讚許,笑得詭異。
這分明是他的小妾拿到書房繡花、每日在他眼前搬進搬出的東西,現在竟然在她侍女的手上繡著,還竟然花了她的侍女幾日幾夜的功夫「繡到這份上」!
元喜聽到這兩句誇獎,更是笑咧了嘴。「貝勒爺要喝茶嗎?屋裡的茶涼了,讓奴婢給您沏一壺熱茶去!」
「有勞你了?」婁陽笑臉迎人。
「應該的,貝勒爺不必跟奴婢這麼客氣。」元喜心花怒放,提起茶壺就走,慇勤得很。
元喜一走,婁陽臉上笑容消失。
他環顧屋內四周,慢慢踱向兩人共寢的炕床。
那床鋪得齊整,潔淨清爽,床褥甚至傳來一縷她身上的幽香。
不知不覺,他坐到床上,若有所思地輕輕撫摩那一席清香襲人的床褥。
他早已注意到,她拿繡針的手,不如那日拿畫筆的手,來得凝練沉穩。更且,他看見她繡花時,繡針經常扎手,卻又要裝作若無其事,彷彿正在研擬繡畫的線索。
想到此,他咧嘴低笑。
她是拿筆的女子,絕非拈針穿線的婦人。
但,她為何要蒙蔽他?
深思之時,不經意地,婁陽看見被褥內側邊緣,有一塊突起地帶,看起來頗為異樣。他伸手試探,立刻發現床邊藏有硬物,翻開被子一看,下面竟然有一冊「春秋」、一部「詩經」、一部「毛詩正義」。
這會是誰的書冊?
在這間屋子裡,除了他、他的妾與侍女,沒有第三個人。
當然這絕對不會是侍女的書冊,也不是他的書冊。
答案昭然若揭。
眼見三部書冊都已經被翻得陳舊,書上有眉批、書內還夾有幾紙心得,紙上的字體娟秀、頗見風骨,一看便知,這是女子的字跡。
再深入細讀那一行行心得,內容精闢入裡、旁徵博引,行文洋溢著對於治學的熱情與思想的主張,甚有系統,毫不含糊。
他鉅細靡遺地閱讀,越是深入,越感到驚歎。
女子讀誦詩經,或有可能。但能深入研讀「毛詩正義」,何況「春秋左氏」,就不是一般女子能為。
再說,「詩經」、「毛詩正義」……
他撇嘴。她沒有不知「關睢」出處的道理。
沒想到,親自走一趟,竟然大有斬獲。
「貝勒爺,您的熱茶來了!」屋外,元喜人未到,聲先至。
如此雞貓子喊叫,喚回婁陽的注意力,他迅速將書冊放回原位,安置得跟原來一樣妥當,連書冊堆疊的上下順序也沒有改變過,然後起身走回前頭坐下。
元喜匆忙奔回屋內。「貝勒爺,您的熱茶來了——」
「既然格格不在,我該回書房去了。」他道。
「可是,您還沒喝口熱茶呢!」
「改日格格在時,再喝無妨。」他抿嘴一笑。「謝謝你的熱茶了。」
元喜呆了呆。「沒什麼,不客氣,貝勒爺實在不必跟奴婢這麼客氣。」她搔搔頭,咧嘴傻笑。
話說,貝勒爺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是挺好看的……
「對了,」已走到門前,他突然回頭。「元宵燈夜,你與格格到天橋去了?」單刀直入。
元喜張大嘴、瞪大眼睛。「我,」她緊張地咽口口水。「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主子教過的,她記得!於是,照本宣科。
「是嗎?」他咧嘴。「所以,當夜未曾到過天橋?」再問一遍。
「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元喜硬著頭皮再答一遍。
很明顯,有人預先交代過這丫頭。
他笑,笑得詭異。
他知道就算再問,也會是同一個答案。
不再多問,他含笑點頭後,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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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留在畫室陪柳老師論畫,消磨時光,待意濃回到元王府已經過了申時。
「格格!」主子一回屋裡,元喜就立刻奔上前道:「今日下午,貝勒爺來過屋裡找您!」她急忙把貝勒爺來過的消息,通知主子。
「他來過這裡?」意濃有些意外。
近日,他的舉止實在有一些難以捉摸。
「您沒預先告訴貝勒爺,今日下午要到柳先生的畫室去嗎?」元喜問。
「我想,他對我不至於那麼關心。」意濃脫下大氅,若有所思地道。
「可是貝勒爺看起來很關心您,還親自到屋裡來找您呢!」
「他到這裡來,說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就問您上哪兒去了?」元喜想了一想,喜孜孜地說:「對了,貝勒爺還誇奴婢的手藝好——」
「手藝?」
「是呀,格格叫奴婢繡的鴛鴦被套,貝勒爺瞧見了,直誇奴婢繡得好!」
意濃心一涼。「他瞧見了,你繡的被套?」屏息問。
「是呀!」元喜見主子表情凝重,擔憂起來。「格格,奴婢做錯了什麼嗎?」
意濃不答,慢慢在屋裡坐下。
她正在想,他瞧見了,居然還誇元喜繡得好?
「那麼,你看見他來這裡,做了什麼?」意濃再問,眉心輕鎖。
元喜答:「貝勒爺來了以後就在屋裡坐著,沒做什麼。」
「那麼你做了什麼?」
「我?」元喜指著自己鼻子。「奴婢知道分寸,不會給格格丟面子的!貝勒爺一來,奴婢就趕緊到下處重新沏了一壺熱茶,只可惜貝勒爺沒有喝它就走了——」
聽到這裡,意濃突然站起來,迅速走進屋後。
元喜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趕緊尾隨進去。
來到睡房內,見床上被褥齊整,沒有翻動的痕跡,意濃還是不能放心。她立刻走到床邊,翻開被子,見被她藏在被子下的書冊堆疊整齊,就如她昨夜放置的一般,連堆疊的順序也沒有變動過,才稍稍寬心。
「貝勒爺可沒有進來過,他一直坐在外頭,等奴婢沏茶回來,奴婢親眼看見的。」元喜見主子翻看書冊,於是主動報告。
意濃看了元喜一眼。
她不是不相信元喜,而是這丫頭太過糊塗,婁陽太過聰明。
傻人或者有傻福,但是糊塗人豈能鬥得過聰明人?
倘若他真要做什麼,元喜是不會知道的。也許,他聰明得,連她也尋不到蛛絲馬跡。
意濃回眸望向床上的書冊,若有所思。
「對了,貝勒爺臨走前,還問了奴婢一句話。」元喜忽然道。主子還未開口問她,元喜接下說:「貝勒爺問:『元宵燈夜,你與格格到天橋去了?』」
意濃倏地抬頭望向元喜。「他就這麼問?」她仔細、謹慎地問:「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
「是呀!不過奴婢記性很好,按照格格當日交代奴婢的話,這麼回貝勒爺:『我與格格從王府離開後就直接回到貝子府』,不多半句,也不少半個字。」
意濃點頭。「你答得很好,記性的確不錯。」她誇獎元喜。
今天連格格都誇獎自己,讓元喜有些飄飄然、有些洋洋得意了。
然而意濃的心思,卻已經在這片刻當下,百轉千回。
他仍然在懷疑自己。
他單刀直入,就是在試探元喜,看元喜會不會說溜嘴。
所幸,她早料到元喜反應不及、不會應付,所以當時只教元喜就講這句話,臨時果然發揮了作用。
「格格,奴婢瞧貝勒爺不但生得英俊挺拔,而且溫文儒雅、說話不緊不慢的,與格格實在相配!」元喜突然說起大貝勒的好話。
意濃無言地瞅著她,倒要聽聽她想說什麼。
「還有今日,您瞧瞧,貝勒爺才一下午沒見著您,就親自到屋裡來找您,可見得貝勒爺心中有多麼的在乎您呀!看來,您在貝勒爺心目中的地位,是越來越重要了。」元喜加油添醋地道。
因為在這世上誇過她的人,除了格格外,就只有貝勒爺了!這讓元喜對貝勒爺的印象極好,已經完全站在她的「姑爺」那邊說話。
意濃瞪著元喜,只聽元喜越說越不像話——
「還有啊,格格,奴婢大膽猜想,敢情今日倘若元喜對貝勒爺說了實話,像貝勒爺這樣知書達禮、又體恤下人的主子,知道了實情恐怕也不會怪罪,只會一笑置之吧!」元喜進讒言。
意濃哭笑不得。
一笑置之?
她不知道婁陽是否會一笑置之。
她只知道,他要是想跟她來陰的,大概連她貼身侍女的心,都可以立即收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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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要破除他的疑惑,就只有坦白從寬。
「其實,濃兒有一事瞞著夫君。」隔日再到書房「伴讀」,她低著頭歎口氣,忽然幽幽說起。
「有事瞞我?」他放下書本問:「你何事瞞我?」
他笑臉看她,一派不明所以。
「就是……關於濃兒繡鴛鴦被套的事。」她迎向他的笑臉,小心翼翼。
他竟然不提不問,逼得她非主動開口不可。
對他,她不敢大意。
「鴛鴦被套怎麼了?」他明知故問。
「這幾日,想必夫君一定發現了,其實濃兒並不擅於刺繡。」她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