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事就好。」他忽然問道:「對了,我記得你出嫁之前在柳老師的畫室學畫,不過,自從你進門之後,我奸像從來沒有見過你提筆作畫?」
他沒有問她任何關於昨晚的事,反而問起學畫的事情,讓她有些吃驚。
「其實濃兒的畫藝並不好,」她自謙。「故此不敢自曝其短,未敢在夫君面前提起畫筆——」
「能拿筆就是一件好事,」他打斷她的謙詞,慢條斯理地道:「其實對於畫藝我也略知一二,我倒想看看你的畫,咱們可以一道切磋琢磨。」
她愣住。「是嗎?」隨即笑言:「那麼夫君何時有閒情,濃兒便當奉陪。」
「現在就可以。」他順勢道:「此處案首就有筆墨紙硯,你不妨過來畫上幾筆,讓我參詳。」
意濃瞪著他桌案上的紙筆,淺淺地吸一口氣。「既然夫君有如此閒情雅致,濃兒信筆塗鴉,不怕夫君見笑了。」她盈盈笑道。
施施然上前,她伸出纖纖蓮花指,蘸上墨汁大筆一揮,不一會兒功夫便在紙上畫妥了一隻鳳鳥。
「你畫的——這什麼?」他挑眉,噙笑問她。
「這是鳳鳥。」她答。
「鳳鳥?」他瞇眼,哼笑。
「是呀,夫君您瞧瞧這隻鳳鳥,它夠靈氣嗎?」
靈氣?婁陽直眼瞪那「鳳鳥」——
眼見這只折了翅的「鳳鳥」,蛇頸粗短,垂頭喪氣,背紋淺雜,鳥冠歪斜,鳥羽凋敝!如此畫工,連藝字也談不上,別說沒有靈氣,簡直連生氣也不剩。
這要說是一隻鳳鳥,倒不如說,是一隻被啄壞了毛髮的鬥雞!
「如何?夫君,您還沒有給濃兒落下一個話兒呢!您說,濃兒畫的這隻鳳鳥,是不是傳神極了?」她期待著,眼神真誠無比。
「傳神,不僅傳神,還值得思量!」他竟拿起畫紙,細細品味起來。「鳳皇于飛,翽翽其羽。濃兒,你繪這隻鳳鳥,可是比喻咱們夫妻恩愛,百年合歡的意思?」一邊品賞,他嘴裡還唸唸有詞,好像很是享受。
意濃瞪著他,對他誇讚的態度,心有狐疑。「是呀!夫君非但一下就能明白濃兒的心意,還可以隨口吟出兩句唐詩,夫君如此博識,讓濃兒十分驚喜。」她卻還膩聲附和。
明明出自於「詩經·大雅」,她也能說成是「唐詩」!婁陽咧嘴,笑臉迎人。「濃兒也喜愛吟誦詩詞?因為丈人的關係,想你必定博學多聞,無詩不通了?」
「不敢,濃兒怎麼比得上阿瑪漢學通識?何況濃兒平日根本不愛看書,只不過小時候好玩,讀過幾首詩詞。」
「你不愛看書?」
「是呀,除非讀一些婦德女誡,讀來還能津津有味,其他就無書可看了。」
「原來如此。」他點頭,笑問:「既然小時候還讀過幾首詩詞,那麼,可有哪一首詩詞是你的最愛?」
「哪一首詩詞嘛……」意濃緩步踱到窗邊,好像正在認真回想。
婁陽盯住她的背影,凝眸深思。
「關關睢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順口吟出幾句。
他閉目點頭,正在欣賞。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吾未』求之。求之不得,『吾未』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必』友之。參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嗯,」他低哼,似笑非笑。「好詩!」言不由衷。
原詩明明是: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竊窕淑女,鐘鼓樂之。
一首好好的詩竟讓她改得亂七八糟,將錯就錯、有邊讀邊,關睢作者倘若地下有知,恐怕死不瞑目。
「夫君必定知道此詩出自何處?」她考他。
「這是出自於詩——」
「詩人屈原的大作!」她接口。
他愣住。「屈原的大作?」
「我聽阿瑪講過,楚懷王廢用新法,不任賢人,屈原胸懷大志,卻志不能伸,致使詩人時常抑鬱寡歡,竟致投江自盡。所以我就想了,常言道,鬱結之人常有驚世之作,何況詩人?審查當時之世,除屈原以外,誰還能有如此才華?」她借口阿瑪之言,慷慨盛讚。
屈原?
他笑,真是好個屈原的大作!
如此屈原,她竟能說出一番道理,倘若不是井底淺蛙、半瓶水、掉書袋,那就是廣學強記,要考他個似是而非了!
「既如此,此詩必定是屈原所做,恐怕還是我記錯了。」他笑,點頭。
「夫君平日還該多讀點書,免得濃兒也來取笑您了。」她反過來揶揄他。
婁陽嘴角噙笑,好生大方地不予計較。
她竟能庸俗至此,令人啼笑皆非。
「夫君,您也喜愛屈原的這首詩嗎?」她瞇眼,虛與委蛇。
「喜愛,當然喜愛。」他咧嘴,笑臉迎人。
看似若無其事,他卻以另一種詭異的眼神重新看她。
若非見過貝子府長廊上的圖,恐怕又要讓她給蒙住,分辨不出真假。
明明能畫得一手好畫,卻畫出一隻四不像的鳳鳥,她掩藏才華的動機可議。
看來,她必定也明知關睢出處,卻誤指屈原。
若真要計較起來——
比起先前那個溫良恭順、亟欲生子的妾室,他對現在這個滿嘴假話、虛情假意的小妾,興趣要大得多了。
第八章
自從那一日在婁陽的書房畫了鳳鳥之後,意濃便感到不對勁。
至於哪裡不對勁,一時之間,她也說不上來!
這只是她的直覺。
她覺得,婁陽對待自己的態度不一樣了。
在這之前,他不許她進書房,然而在這之後,他竟然要她每日午後進書房伴讀。
伴讀!
想起這個字眼,她就皺眉頭。
因為「不愛看書」的緣故,陪他伴讀,她只能刺繡,不能讀書,天知道幾日下來,她的手指尖已被繡針扎過不下百回,這不打緊,最恐怖的就是「無聊」這件事!
不能讀書,白白浪費光陰,簡直令她猛打呵欠。
這日午後她借口至畫室探看老師,以避開實在太過無聊乏味的伴讀時間。
剛到畫室,與意濃迎面擦身而過的女子,看來眼熟。
意濃立即認出,她就是回門那次在街上與婁陽交談的女子,邵蘭。
「您認得她嗎?格格?」柳先生身邊的畫童笑嘻嘻地迎上來。
「見過幾回面,我知道這位姑娘是邵師傅的千金。」
「是呀,她名叫邵蘭,也在這裡跟柳老師學畫。」畫童道。
意濃心念轉了幾轉後問:「邵姑娘習畫多久了?」
「十多年了。」
「十多年?那麼,邵姑娘必定畫藝精妙了?」
畫童吃吃地笑。
「你笑什麼?」意濃問他。
「是不是『精妙』小童不清楚,畫工倒是可以評論的。」畫童說得煞有介事。
「噢?」意濃笑。「願聞其詳。」
「柳老師說,凡人習藝數年,筆力是可以練的,就是精神不可取。」
「是,柳老師總是說這番話。」意濃點頭。
「所以唄,邵姑娘的畫藝精妙與否,小童我瞧不出來,也沒聽柳老師稱讚過。倒是格格您的畫,柳老師時常愛不釋手,直說見了面就該向您討教。您聽聽,柳老師這話裡有玄機嗎?」
「我聽你說話,倒是挺有玄機的。」意濃又笑。
畫童嘻嘻笑。「格格要見柳老師嗎?」
「老師自然要見。」意濃笑對小童道:「不過,那位邵姑娘的畫,我也要見見。」
「咦?」畫童眨眨眼,聽不明白。
「既已習藝數年,筆力究竟如何凝練,我也該討教、討教。」她笑道。
畫童眨眨眼,還是聽不明白——
但見意濃一臉正經,儘管調皮的畫童滿腹狐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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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不見意濃至書房伴讀,婁陽召來阿哈旦,卻問不出所以然來,便親自到意濃的屋內找人。
「貝勒爺!」元喜獨自待在屋子裡刺繡,見到婁陽趕緊站起來。
婁陽左右四顧,不見意濃的蹤影。「你的主子呢?」他問元喜。
「格格出門了。」元喜嘟著嘴答。
格格不讓她跟隨出門,規定這幾日內一定得把鴛鴦被套繡好,害得她一下午悶在屋內,鬱悶不已!
「出門?」婁陽的目光飄到元喜手上抱的繡套。「格格上哪兒去了?」他悠悠問。
「格格上柳先生的畫室去了,怎麼,貝勒爺您不清楚嗎?」元喜答。
「你一人待在房內刺繡,沒有跟隨格格出門?」他不答反問。
「是呀,格格不讓奴婢跟著,奴婢其實也很想出門的!」元喜嘟囔地抱怨。
婁陽咧嘴,忽然伸手撈起桌案上的繡套,隨口問道:「這是你繡的?手藝不錯。」他誇讚元喜。
貝勒爺竟然開口誇獎她,讓元喜喜形於色。「是啊,這是奴婢繡的!要繡到這份上,可是花了奴婢幾日幾夜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