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懷念小時候疼愛孤兒們的院長,便想把這莊園取名為「國際兒童村」。
高亢一聽,差點從長榻上摔下來。
「娘子,這名字一取,包管一個孤兒也不敢來,人人都當那座莊園是瘋子集中營。」
「那你說嘛,要取什麼名字?」她踢掉繡花鞋,跟著爬到榻上去。
他低頭,想了又想。「『鄉居』。」
「啊?」她愣了一下,突然不語了。小時候常聽人說,月是故鄉明,她壓根兒不信,育幼院的日子一點都不舒服,誰會懷念?
直到年紀漸長,經歷一場變故,來到大周,故鄉的點點滴滴卻像酒般,越陳越是香醇,她這才明白了故鄉的月亮為什麼會特別圓。
「高亢,你很想回去嗎?」半晌,她問。
他笑了幾聲,搖頭。「不管在哪裡,不是一樣過日子?」
「但這裡沒有你喜歡的足球、啤酒,甚至連租書店都沒有,你不遺憾?」
「那你能不能忍受這裡沒衛生棉、KTV和沖水馬桶?」
她低聲笑了。「開始很不適應,久了也就習慣了。」
「我跟你一樣。」雖然只有一年,他也習慣了這樣樸實、說難聽點是落後的生活。他雙臂一探,將她抱入懷裡。「這裡有你、有小寶、丫頭、老頭子和娘親,這裡就是我的家。」高老夫人對子孫無止盡的付出,終於漸漸打動高亢的心。
「那你為什麼要把莊園取名為『鄉居』?」
「我是希望孩子們可以將那裡當成他們的故鄉,一個累了、倦了,轉過身,便能發現它屹立在那裡的家。」他笑著,親親她的臉。「我還想在莊園門口掛上兩行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他們夫妻,以為完蛋了,一場車禍後來到大周,卻得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她兩眼明亮,直勾勾盯著他。「一開始跟你提的時候,你還不太情願的樣子,想不到才過數月,你倒比我還投入。」
「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他還是對人性有忌憚,但快樂的日子,和林蘋時刻溫言笑語的撫慰已稍稍撫平他心底的痛,至今,他不敢說自己已有了助人為樂的寬廣心胸,但至少,他沒了初來大周時,那種警戒與防備。
「你想開了?」她一直很怕他在偏激中走向毀滅,看他現在的轉變,她似乎可以放心了。
「全是你的功勞。」是她讓他明白,有能力付出也是一種幸福。
「我們夫妻還分彼此?這——」
咚咚咚,外頭傳來敲門聲。
「亢兒!」是高老夫人。
林蘋手忙腳亂地爬下長榻,穿鞋,整理衣服。
高亢走過去打開房門。「娘,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高老夫人踏進房裡,迅速將房門關上。
「你二伯來了,氣勢洶洶地要找你問罪,你爹正攔著他,我特地來通知你小心點,二伯那人脾氣很爆,一直四處說你忘恩負義、不念親情,連堂哥都不放過……唉,其實是他們家五兒自己不爭氣,怎麼能怪你?」
高亢劍眉輕皺,儒雅的面容上結著一層冰霜。
「要不我寫個手諭,娘派人送到衙門,請一班捕快過來,把人捉了省麻煩。」
「千萬不要。」高老夫人忙阻止他。「總是親戚一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爹的意思是,別鬧太僵,拿些錢把他應付過去就是。」
「那是他的親生兒,他肯為了幾個錢就把兒子拋了?」
高老夫人笑得很尷尬。「二伯他……其實不太好……應該可以吧?」
高亢心領神會了,高二伯來鬧根本不是為了高五,純粹是想要錢。他要不要為高五歎息兩聲,自家老子都不將他放在心上。
「爹的意思,兒不敢違背。且告訴爹,若二伯不吃敬酒,便告訴他,不服本縣判決,大可請狀師寫狀紙,上告知府,此案便轉移到安城府審理。」
高老夫人連連點頭,快步走出去了。她心裡可明白,二伯不可能拿錢替高五打官司,尤其還是上告到知府,這上下打點,沒個幾百兩銀,可是連府衙大門都進不去的。
二伯一家,不是好賭就是好色,砸鍋賣鐵能湊個百兩銀就不錯了,還幾百兩呢!她心裡籌算著,乾脆讓老頭子送個百兩銀,把人打發了事,既全了高亢青天之名,也是破財除災星。
待高老夫人的腳步聲再不可聞,林蘋把門窗都鎖緊,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人會偷聽後,才拉著高亢回內室,窩在紅木床上。她一臉擔憂。
「相公,這樁案子不會有問題吧?」鬧了兩、三個月了也不停歇,真讓人心煩。
「高五殺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人證物證俱在,我也問了柳師爺,按大周律,殺人者一律斬首,這判秋決應該是沒問題。」
「果真如此,二伯怎還有臉上門鬧?柳師爺甚至還暗示你法外開恩?」
「聽娘親的意思,二伯就是個貪小便宜的人,至於柳師爺,他的意思是,律法不外乎人情,高五畢竟是我堂哥,由我主審不合宜,要審也當考慮到人倫情理,改判流徒三千里。」
「我覺得柳師爺所說有理,咱們和高五帶著親,不管判輕判重,都有人會說話,不如交由他人審訊。」
「我也想過把案子移交安城府,讓知府大人審去,但苦主堅持在這裡告,我沒辦法。」
林蘋恨恨地捶了下床板。「在哪裡告不是告?他們這是成心找你麻煩嘛!」
「不一樣。」高亢苦笑。「我手短,進我春水縣衙,只要把我底下那批師爺、書吏、捕快的毛摸順了,一切好辦事。但知府大人的手很長,他一個人最少就要這樣——」他比出三根手指。
「三十兩銀?」
「三百兩。」
「他怎不去搶?「
「這不是比搶還划算?」
「難怪人家說,千里做官只為財。」她啐了一口。「這些官兒,就沒一個好人。」
「娘子,為夫可不曾收過禮。」
「你還不是放任底下人收?」
「你當人人都跟我們一樣,出生地主之家,手裡不缺零花?比如王捕頭,他的薪俸就一百石,折合紋銀一兩三分,拿這麼一點錢要養一家老小怎麼夠?當然要賺些外快。」
「大周的官吏薪水實在有夠低。」她覺得朝廷以這種方式養廉潔,根本就搞錯方向,應該讓官員的荷包滿滿,再加強查賄,才是一勞永逸之策。「不過相公,他們這樣亂收錢,也是一種貪污啊!」
「所以相公與他們約法三章,我將縣衙裡每年扣下來的合理歲損都拿來給他們貼補家用,他們就盡量少找老百姓的碴。」這樣一來,春水縣民的日子倒是好過了,唯一的麻煩就是,大家喜歡在春水縣調解紛爭或告官,因為這裡便宜啊!
她腦子一轉,也明白了他的難處,不禁長歎。「以前看電視,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就以為當官好,光耀門楣,還有權、財、勢兼收,誰知根本不是這回事。」
「你都說是看電視,怎麼做得了准?」他笑著把她摟進懷裡,安慰她。
她心裡還是不踏實,拉拉他的袖子。「相公,這樁案子確定不會有問題?」
「放心吧!」他拍拍她的背。「秋決也不是我說了算,還要行文知府大人、道台大人、再送交刑部,核准了,才會實施。若有問題,頂多發下來重審,我料不會有大問題。」
「原來還能上訴啊!」她鬆口氣的同時,不禁嬌笑。「最好就讓高等法院或最高法院去審,我們省事。」
「這樣是省事,可我的考績就完蛋啦!」每一件刑案都被駁回,他這縣官恐怕也當得差不多了。
「完蛋更好。你被罷官,咱們就耕讀為生,或許日子沒現在優渥,但不必提心吊膽,反而自在。」
她隨口說道,不料,一語成讖。
☆☆☆☆☆☆☆☆☆☆ ☆☆☆☆☆☆☆☆☆☆
入了秋,高亢讓人把高五的案子封檔,送交知府衙門。
他以為整件事就到此落幕了,想不到知府大人大筆一揮,案子就被駁了下來。
高亢百思不得其解,這樁案子證據如此充分,怎會被打回票?
他尋了柳師爺來問,柳師爺只是苦笑。
「大人可知苦主背後的勢力?」
「咱們今天講的是高五殺人一案,與苦主背後的勢力有何關係?」
柳師爺長歎一聲。與高亢處久了,他也知高亢是個不錯的人,為官清廉,又沒迂腐氣,難怪縣民個個愛戴他,見面必呼青天。
但高亢會做官,卻完全不會做人。
「大人可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給知府送壽禮、年禮、節禮了?」
高亢有點呆。「你的意思……知府駁回此案,是因為我沒送禮?」
「這只是原因之一。」柳師爺輕咳一聲。「因為大人數次無視知府的壽宴、聚會,早讓知府心生不滿,這回你又大大阻礙了他發達的路子,他不整你又整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