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嚴讀,我們到家了。」
在他封閉的世界以外,始終有一道溫暖的嗓音,但此時此刻的他,不願再費神理會,沉重的疲憊隔絕了他所有的感官知覺,他只是點點頭,機械式地行動著。
白蘋牽著他走向沙發坐下,但他依舊對她不理不睬,就連小壞躍上他雙腿磨蹭撒嬌,他也只是敷衍地抬手輕撫幾下便沒了動作,她挫敗的垮下雙肩,不知能為他做些什麼好提振他的精神。
於是,她只能持續地和他說話。
「嚴讀,你想喝水嗎?還是咖啡?」
「咖啡。」
他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囁飲著她為他泡的黑咖啡,她看著他俊美憂傷的側臉,對他的憐惜氾濫成災。
「你要去睡一下嗎?」
他起身,木然地走回臥室,拿了換洗衣物後去浴室沖澡。
白蘋不放心地在房間裡等著,她本以為他洗完澡後會有精神一點,沒想到他直接躺上床準備入睡,就連她站在一旁都沒有察覺。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心裡慌亂極了,她跟著爬上床側躺在他身邊。「嚴讀,希望你能有個好夢。」
希望明日,他能夠揮別今日陰影,不再悲傷。
嚴讀閉上雙眼,對於耳畔的那一道熟悉嗓音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白蘋抬手輕撫著他刻劃孤單的眉眼,為他感到不捨,直到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麼他長年以來總愛到白家蹭飯借住,畢竟在嚴家這個大家庭裡,必須面對母親的施壓和兄弟之間的競爭比較,太累了。
「嚴讀,現在有我陪你啊,你不孤單。」她不知道他是否睡著了,傻氣地在他耳畔訴說著柔軟的話語,試圖溫暖他受凍的心。
漫漫長夜,充斥著濃濃的孤寂黑暗,她相信只要堅定不移的陪伴,在他甦醒的瞬間絕對能恢復精神,重新振作。
白蘋凝視嚴讀的睡顏一整晚,直到天色泛白,手機鈴聲大響,見他依然沉睡,深怕吵醒他的她先接起手機,躡手躡腳地走出他的房間後才應聲,「喂?」
「小蘋,你還在睡嗎?」同樣徹夜輾轉難眠的嚴薇聲嗓微啞。
「媽媽……」聽見了嚴薇嗓音中蘊含著濃濃的關切,白蘋不由得哽咽,想起昨日嚴薇一番撼動人心的言論,她感到愧疚,更多的,是對於母親的敬佩與敬愛。
「你小舅……」嚴薇頓了下,失笑道:「我都忘了你們倆的事了,現在不該讓你再喊他小舅了,嚴讀的情況還好嗎?」
「不太好,昨天回來以後沒什麼說話。」白蘋喪氣地回道。
「這樣啊……」嚴薇在電話另一頭歎道:「以前這樣的情況也發生過一次,那次小媽深深傷了嚴讀的心,我看這次也是。我剛才已經先打電話給嚴讀的秘書,請他代為處理事務所裡的公務,今天你就別讓他出門了,一切等下午記者會結束後再說吧。」
「今天下午就要開記者會了嗎?」白蘋驚詫地問道。
「這種事早點解決對你們比較好。」
「媽……對不起,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對媽媽造成了如此多的麻煩,她深感歉疚。
「說這是什麼話,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嚴、楚兩家聲望太大,要不就這麼點家務事,平常人哪需要開記者會去向社會大眾交代。」嚴薇自我揶揄,「更何況,這事的源頭還是從你爸開始的,當然要由你爸來解決,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待在家裡不要亂跑,知道嗎?」
「好。」白蘋應了聲,在嚴薇溫柔的叮嚀下安了心,她將手機放置在客廳茶几上,步伐輕盈地走向嚴讀的臥室門口,透過半掩的門縫覷了眼還在沉睡中的他,她想他應該還會再睡好一會兒,便轉向走去廚房。
她打開冰箱想要做早餐,卻發現裡頭空無一物,飢餓的肚子在此時發出抗議的哀鳴,她苦笑,來到大門前拿起對講機打給大樓管理室的保全,詢問是否仍有記者駐守在外,保全人員回答記者已全面撤訪後,她穿戴整齊準備出門採買。
記者們現在應該都全跑去鑫品準備下午招開的記者會了……即便如此,白蘋依舊穿著低調,壓低了鴨舌帽才出門。
一夜無眠,頭昏腦脹又飢腸轆轆,她想著該去買些什麼早餐才能為嚴讀與自己補充元氣。
揮別昨日的低溫寒流,稍稍回暖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白蘋瞇起雙眼,抬頭望向微暖的冬季陽光,嘴角揚起一抹弧度,她知道過了今天之後,她的身份將會有所不同,也許,改變才能帶來嶄新的希望。
而她的希望,才能給予嚴讀明亮的愛。
那一年,嚴讀十四歲,剛好介於國二要升國三的年紀,班上有少數同學已經訂好了目標,國中畢業後究竟該念一般高中還是要選擇職校。
嚴讀正是其中之一,他自幼跟在母親身旁看著她做烘焙,每當那天然迷人的香氣瀰漫整座烘焙坊時,他看著母親嘴角啥著幸福的笑容,從容不迫地將烤好的麵包、甜點、餅乾——取出,用驕傲的神情巡視著成品,那份自信態度深深烙印在他心底,久而久之成為了他心之嚮往的夢想。
後來他看著母親細心指導嚴強每一個烘焙的細節步驟與要領,他喜歡母親在烘焙方面的堅持,還有亦師亦母的角色,甚至,他有些嫉妒嚴強,總希望自己也能與嚴強一樣,向母親學習她生命中最為看重的手藝。
「媽,我高中想要去就讀烘焙食品科……」
某一天,嚴讀終於將自己的心聲告訴母親,本以為會獲得她全力的支持與鼓勵,卻沒想到母親居然極度反彈。
「你念這個做什麼?你不要往烘焙這方面發展,嚴家有手藝的人只需要嚴強就好,你再去想想其他有什麼是你感興趣的。」陳巧慧皺眉,在這話題上顯得相當不耐煩。
「媽,可是我很喜歡……」
他尚未說完,她再度插話,獨斷地為他做出決定,「兒子,做烘焙有什麼好?你看看我一輩子只能窩在廚房裡忙東忙西,不像你大媽,總是能打扮得光鮮亮麗,你未來要選一條體面的路,好為你媽爭爭面子。」
「媽,我的興趣是烘焙。」一再被母親否決,嚴讀神色黯然。
「你這是在和我唱反調嗎?」陳巧慧氣急敗壞地站起身。「你現在走烘焙,是要和嚴強去爭奪嚴家餅鋪嗎?要你去走別條路就去走別條路,別讓老爺為了你們兄弟之間爭奪接班權而煩心,更不要讓別人認為我這個做小媽的不會教自己的兒子!」
他啞口無言,不明白母親為何會扯這麼遠?他對家族事業一點野心也沒有,就只是單純地受到母親影響,也喜歡上烘焙而已。
「媽,我真的想學,不行嗎?」
「拜託你,我的好兒子,再看看其他更有趣的路吧。」陳巧慧敷衍地輕拍了兒子的臉頰幾下,轉身又再度忙碌,完全不在意兒子一臉失落與受傷的神情。
青春期的嚴讀,因為母親的壓抑及忽視而憤世嫉俗,他徬徨無助,覺得全世界唯一的容身之處只有嚴薇那裡,於是他去了那兒,也在那裡遇見了八歲的白蘋。
那天是他第一次見到白蘋,嬌小玲瓏又圓潤可愛的女孩兒,她身穿蘋果紅保暖毛呢大衣,俏生生臉蛋上鑲著一雙不服輸的倔強瞳眸,他看著她哭著求母親不要離去,那樣奮力吶喊與哭吼的模樣,幾乎扯出了他壓抑在心底深處的痛苦。
「你媽媽不會再回來了,別再看了。」
他其實想告訴她,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又最美麗的存在,但是他的這句話卻讓她號哭得更厲害,他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抱在懷中的小雪也因為感染了氛圍中的悲傷而放聲大哭。
剎那間兩個女孩的哭聲二重奏震耳欲聾,讓他都耳鳴頭痛了。
突地,蹲坐在地上的白蘋抬起了頭,他凝視她因為哭泣而漲紅的臉蛋,在她頰邊甚至還淌著晶瑩的淚珠,那讓她看起來非常嬌弱並且充滿了傷痛,但,她卻站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寶貝寶貝不要哭,眼淚是珍珠。」她的唇在顫抖,強忍著心裡的傷痛,柔聲安撫他懷中的白雪。「寶貝寶貝笑一笑,笑容很美妙。」她對著白雪咧嘴一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但她成功止住了白雪的哭聲,嚴讀不可思議地盯著她。
「我媽媽常常在我哭的時候這麼對我說,她一定不希望我哭。」白蘋的鼻音很重,卻強顏歡笑,繼續安慰滿臉眼淚鼻涕的白雪。「妹妹,你媽媽也不會希望看到你哭,乖乖不哭喔。」
白雪吸了吸鼻子,睜圓了一雙眼好奇地直盯著眼前的大姊姊。
嚴讀默不作聲,隱隱覺得住在心房裡那位正在哭泣的小男孩,在白蘋堅強溫柔的凝視下,止住了淚水。
眼淚是珍珠……
嚴讀輾轉醒來,感覺眼角淌下淚水,他抬手輕拭,因為昨日與母親的爭執而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他疲累地閉上酸澀雙眼,腦海乍現那一張心愛的蘋果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