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環顧四邊,聞聲不見人,微小燭火將她的身影拉得極足詭譎,搖晃顫動著。
「多謝前輩。」她抱拳一拜,不再逗留,旋身朝中間通道的陡峭石階走下。
終於來到盡頭。
她摸索著壁上的施力點,用肩一頂,順利擠開那扇石門。
驀然間,藍得發亮的天光以耀眼炫人之勢撲蓋過來,銳不可擋,包裹她一身,她忽地有了怪異聯想,覺得自個兒似乎再次跌進男人那雙銀藍眼中;之前的辛苦追趕、蜿蜒折騰僅是假象,她其實一直在他的迷魂陣裡打轉,不曾逃開……
好亮,亮得她無法睜開眼睫。
她下意識舉起臂膀,半掩那過為炫目的光……
「起來!」伸手不見五指的囚室中,門陡地由外開啟,不知誰粗聲斥喝,兩、三道背光的黑影朝她走近。
白霜月背倚在冰冷的石牆上,身子畏寒地微顫,輕皺眉心,尚不及看清來人長相,擋在眼前遮掩強光的手臂已被五指扣緊,用力拖起。
「要裝死,待會兒多的是機會。走!」另一個粗嗓響起。
「你說錯了吧?待會兒是真死,可用不著裝啦!」
八成見她腳步拖拖拉拉、踉蹌打跌,又來一隻粗掌抓住她另一邊臂膀,她幾是足不沾塵地被架著走。
頭好重、好沉……有誰摸了她臉蛋一把,摟住她的腰,她聽見嘿嘿怪笑。
「這『白家寨』的大姑娘生得也算水靈,膚色雖然黑了些,沒江南的姑娘白皙,摸起來可順滑柔潤得不得了,就不知其它地方摸起來滋味如何?」
「別添亂!羅爺等著在眾人面前整治她,今晚場面搞得這麼大,就為了引天梟出來,時候不到,這女娃娃的命還得保住。」
「哎呀!羅爺成了大當家,和武林盟主惠炎陽把兩邊的事兒全談妥了,這下子利益均沾,有好處大家一塊兒嘗,白家人姑娘知道這底細,羅爺哪裡肯教她活命?她早也得死、晚也得死,死前就讓大爺我好好疼她一番,教她知道男人的好處,合歡銷魂,也算功德一件吧?」
「你這色胚,怎說著、說著,真急巴巴往姑娘身上去啦!」
溫熱難聞的氣味衝進鼻間,她暗暗屏氣以待,待那人近到唇似乎已黏上她的頰,她霍然動作,咬牙,使盡週身氣力,額頭髮狠地撞上對方的臉面。
她聽見鼻骨斷裂聲,那人痛得大叫,抓住她臂膀的力道陡洩。
頭昏腦脹的,卻記起不久前亦用過同樣的招式對付人,那一次,她正中對方下顎,把他撞得咬破唇舌,嘴角都滲出血絲,他的眼碧色銀輝,直勾勾瞅著,彷彿有些訝然,竟會吃這苦頭……
怎麼在這時想起那雙琉璃眼了?
她昏昏然的腦子不太濟事地晃了晃,猛地,一記掌摑「啪」地掃將過來,打得她臉狠狠地甩到一側。
「媽的臭婊子!死到臨頭還發倔!老子不拆你骨頭,就是龜孫子養的龜孫子!」
「祝老九,咱瞧你當定龜孫子養的龜孫子啦!」
「這沒誘出天梟,這娘兒們可不能出大事呢!」
其餘二人哈哈大笑,對祝老九因鼻血奔流而造成的可笑鼻音幸災樂禍得很,惹得祝老九惱羞成怒,扯住白霜月的發,揚手又想賞她幾記耳光。
「喂!出出氣就好,別做得太過火了。」
頭皮被扯得好疼,幾要揪下她的發似的,白霜月忍過頰上爆開的辣痛,硬要自己掀開雙睫,不能暈噘。
她看見祝老九狼狽又狠厲的臉,看見他即要揮下的粗臂,同時,也瞧見他背後一抹由隱匿處陡現的修長身影。
她鳳瞳微瞇,祝老九的大手還來不及掃上她的頰,烏鞭鞭梢已由後頭竄來,「啵」地悶聲響起,穿透他的背心。
場景像是有些兒雷同。
白霜月嘴角輕掀,模糊苦笑,感覺血腥氣味點點撲到臉上,跟先前他狙殺羅力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祝老九倒地,她雙腿亦無力地倒坐下來,因架住她臂膀的人已無心神理會她。他們張聲狂吼,紛紛拔刀要砍,那條烏鞭又如靈蛇吐信般左右疾竄,把餘下二人一併解決,也不過眨眼間的事。
男人收攏烏鞭,徐步踏至地面前。
白霜月下意識抬起小臉,想從一團迷濛中努力去分辨他的五官神態,但最能抓緊她眸光的仍是他的一雙詭瞳,睥睨的姿態,較之前更為莫測高深的底蘊,似一貫嘲弄著——你以為能逃到哪裡去?
然,卻又不僅是如此,在嘲弄以外,還有更奇詭的,只是她沒能看出。
「跟我去吧。」他淡淡掀唇。
挺熟悉的說詞啊。第一次在雪原上遇見,他也說過同樣的話,明是要擄劫她,卻說得像在邀請。白霜月內心依舊苦笑,從未料及有朝一日,她得靠他這個大魔頭出手搭救,來避開「白家寨」的追殺。
不等她回應,也無須她的應允,天梟寬袖席捲而去,一放一收,已將跌坐在地的她挾來身側,低語:「或者會有一場惡戰,想逃出生天,你最好摟緊我。」
「我不怕你……」她恍恍惚惚喃道,藕臂卻摸索著、乖順地回抱他的腰,圈緊。「我不怕你……」
瞅著她挨了掌摑、已高高腫起的面容,男人目光深濃,抿唇不語。
他第二次下手劫她,只是這回,劫人者與被劫者的心思較上一次相比,都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莫之能解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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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掀起一場惡鬥。
白霜月閉緊雙眸,緊倚著身旁的男人,被動地隨著他飛竄疾馳、移形換位。
她避無可避地去聽取他強壯的心音,同時亦聽見週遭響起無數刀劍兵器的相交聲,叫囂怒斥聲此起彼落,隱約間,尚有人喊著要大夥兒幫忙打火。
這一次,他並非單打獨鬥,他的門下身穿黑衣勁裝,一批又一批地隨著暗夜來時,從隱匿處現身。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白家寨」與中原武林盟主遣來助拳的各路好手暗中打埋伏,天梟與其門下則將計就計,且瞧到得最後,是誰破誰的局。
風中能嗅到濃煙氣味,從四面八方來,似乎四處都著了火。
難忍那股嗆鼻的味道,彷彿濃得再也不可能散開,她胸中堵得發痛,越堵、腦子越昏,終是喪失一切知覺。
待掀開眼睫,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皆有清楚的形體,不再迷濛如幻,白霜月發現自己醒在一間擺設甚為樸素的石屋裡。
天色似已沉下,石屋中擱著添暖的火盆子,而她則平躺在軟榻上,漫入鼻間的不再是嗆得人無法呼息的濃煙,卻是從酥油燈裡所燃釋出的、淡淡的、熟悉的氣味兒。
這裡是「延若寺」。
寺中無數間石屋是供給遠來朝拜的牧民們休息的所在。她認得屋門上那五尊雕刻精細、色澤妍卓的可愛吉祥獸,它們全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牙,像在歡暢大笑,用笑來嚇阻四方妖魔。
她並非首次住進「延若寺」。
一個多月前,她在大娘暗中指引下離開那座雪峰,一推開通道盡頭的石門,眼前豁然開朗,更教她驚喜的是,她那匹漂亮健壯的大黑馬竟然就繫在離出口不到三尺的地方,馬背上也已備妥清水和乾糧,另外還有保暖的毯子。
她心下感激,忙翻身上馬,往茫茫雪原疾奔,不久後夜色降臨,她靠著星辰與皎月的位置辨認方位,再加上黑馬亦能憑著動物的本能,助她尋找回「白家寨」的方向,無須擔心迷路。
儘管如此,她並未即刻趕回寨中。
整整奔馳一日夜,終於回到熟悉的地方,她離那座蒼茫的雪峰已遠,男人所說有關「白家寨」目前情況的事言猶在耳,讓她不敢貿然返回。
她暫時在「延若寺」住下,寺中的老住持故悟大師與她爹親白起雄頗有交往,常一塊談經論述,也同她相熟,是可以信賴之人。
她暗中暫住,並藉機打探寨中狀況,許多事果如天梟所言,「白家寨」現不由羅醒獅一手把持,整個態勢已然大變,他重新部署過他的人馬,與中原武林建立新關係,徹底瓦解舊勢力。
他甚至祭出極其豐厚的賞金,下令全寨與雪原上的牧民們捉拿「白家寨」的大姑娘。
她是在幾次摸黑溜回寨子裡,分別見過三位八十高齡的長老,私下談過,才知寨中不少人敢怒不敢言,更有許多反抗的族眾被囚。幾日前,她又一次溜回「白家寨」,欲至地牢中查看,卻遭突如其來的圍困,因而被抓。
剛開始風聞她被重金懸賞,她尚以為羅叔是因痛失愛子,又對她誤解,才如此為難她,然而隨著後來的暗中查訪與刺探,漸漸驚覺,她想得確實太過天真……
像是沉睡許久,一覺醒來,好多事都變了樣,連自心也難問。
她雙手覆在臉上,微感痛意,記起左頰挨了一摑,想必紅腫未退,歎息便不能自制地穿過掌心,低幽徘徊,而思緒迂迴曲折,如雪峰中彎曲不絕、分岔又相交的通徑,無人指引,如何也走不出那座迷亂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