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消失於湖面的淺藍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狽地散了髮髻,濕發糊貼在她略顯蒼白的巴掌小臉上,由於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劇咳,雙臂劃著水,才不至於沒頂下沉。
「你、你做什麼?!」她一臉水濕,杏眸圓瞠。
「助你憶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臉上沒有笑,神情認真。
「你——」魚芝蘭覺得氣悶,卻詞窮無語,貝齒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來不是碰到水就會恢復原樣。」負屭跨出橋欄,腳踩虛空,足尖不沾半點湖水,優雅飛騰在她身側。
他本以為讓這條小鮻跌進湖裡,便會原形畢露,結果她仍維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龍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復見。
「你已經無法變回人身魚尾的鮻?」他又問,魚芝蘭不理睬他,半聲也不應,一心一意只專注泅行上岸。
負屭衣袂飄飄,仙人臨風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斂,淡覷她浸濕的倉惶芳顏,分不清懸掛睫間腮眸的水珠,是撥水時所濺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間的無聲悄覷,她看著他,眼神悲哀且複雜,鑲滿太多他不知何以為名的情緒,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壞的絕望。
她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顏,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萬分肯定今天是頭一回見她……難道,她從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魚芝蘭難堪地收回被他察覺的注視,潛入湖底,變換泅姿,改以背對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淚,融於冰冷池水。
我該嗎?
她用了多少年,換來這三個字。
盼著,等著,望著,想著,到現在雖然心思早已乾涸,無波無瀾,看見熟悉的俊顏,輕吐決絕狠語,否認與她的相識,竟仍會感到疼痛……
我該嗎?
她在水底咧開難看笑臉,想嘲弄曾經癡心等待的那個自己。
他不該,她更不該,他們都不該,不該相遇,不該相戀,不該互允永生永世……
隨著她的深深吸氣,大量湖水嗆進肺葉,窒息之痛,提醒著她,她早已不再是魚,水中輕靈悠遊的權利,是她自己放棄掉了。
人類,無法在水中大口吐納、開口說話,當然,也無法痛快地放聲哭泣。
她被黑暗包圍,手腳彷彿纏上石塊,沉得不能揮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麗魚尾,輕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藍色紗裙底下,一雙在水中毫無用武之地的腿,美則美矣,纖細勻稱,那又如何?它們不能助她溺水時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時,她捨棄魚尾,換取人足時,一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在下沉,往寬廣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發遙遠,而那一抹白,仍佇足原處,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離分……
我一定會趕來與你會合,等我……
等我……
她閉上了雙眼,失去意識。
「魚……小魚……」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傳來急促的施力按壓,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亂呼喊她的名兒,鬧哄哄地帶著淒慘哭音,將她自無疼無擾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來,逼她面對此時肺葉焚燒似的痛楚。
「你別嚇我……小魚……快點醒過來……小魚……」
「咳咳……」魚芝蘭嘔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臟六腑,一時間,涕淚縱橫,軟軟身子被人抱緊緊,她恍惚呢喃:「……負……屭……」
「嗚嗚嗚……」
不,這哭聲,不是負屭,絕對不是……
是雪兒,性子活潑可愛的雪兒。
魚芝蘭緩緩止住咳,迷濛睜開蓄淚的眼,看見自己癱軟無力地仰躺大湖岸邊,衣裳濕糊渾身,也連累擁抱著她的雪兒,沾了一胸口的水濕,她滿腦子漲痛,思緒四散,仍停留於高傲龍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徹心扉的一刻。
此時,哪裡還有龍子身影?湖畔涼風拂皺水面,安靜得只聽見雪兒啜泣。
「你怎麼會掉進湖裡?!幸、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你就給溺死了,你太不當心了,嚇死我……」
「我……掉進湖裡?」魚芝蘭混沌重複。不,她不是掉進湖裡,她是被人丟進湖裡……是嗎?是嗎?!真是如此嗎?!說不定,掉進湖裡是真,那只龍子是虛,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來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個人,在湖裡嗎?」
「還有其他人嗎?!我沒瞧見呀……」雪兒搖頭。
「原來是做夢……」魚芝蘭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兒肩上虛脫枕著,強忍胸腔不適,小口小口呼吸,吐納人類所需的活命氣息。
好久,未曾有夢,以為自己已經堅強走出來,無奈夢中的自己,同樣懦弱得令人唾棄。
雪兒夥同幾個同齡女婢,左右攙扶她回房,幫她拭身更衣,雪兒還貼心地煮了碗熱呼呼的辣甜姜茶餵她飲下。她躺在通鋪榻上,險些溺斃的虛弱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八分乾的絲綢長髮,披散枕間,漫若漣漪,清麗芙顏帶點空洞傻氣,雪兒叮囑她好好休息的聲音飄然遠去,房裡剩下她一人,還身處茫渺遙思,想著似真仿假的情景,想著久違的聲音,久違的俊顏,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卻傳來細微疼痛,方才雪兒為她著衣時,驚呼著:
你手上怎有這麼紅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捉住?好似還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嗎?
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虛是實……
「魟醫。」
負屭返回龍骸城,找上藥居的魟醫,要問個明白。
「呀,六龍子。」魟醫趕忙放下手中藥缽,揖身行禮,諂媚甜笑。「尋藥還順利嗎?」
負屭淡淡頷首,才問:「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的『鮻』,沒有魚尾,只剩人形,藥效是否會有影響?」
「六龍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離當日請托九條龍子分別去尋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不到幾日,當中最難尋的「鮻」就給找著了?
「嗯。」
「人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辦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屬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龍子……」魟醫把握阿諛逢迎的好時機。
「運氣。」
一種該往人界哪處展開第一步的直覺,而第一步,便尋到他要的藥材,不是運氣是什麼?負屭可不會吹噓自己的功勞。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僅不具原貌,連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險些溺斃……那是本能!與生俱來,和吃食、眨眼一樣,不用誰來教就該自動學會——
她就這麼沉沒下去,久久沒再浮上水面,只有幾顆泡沫,由她失去蹤影之處,飛竄上來,他以為她在耍些陰謀,並未立即出手將她撈起,冷覷她的惺惺作態,身為氐人,溺死是奇恥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沒再陸續冒上來,他看見那襲隨著湖水翻騰的藍色衣裳,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被湖底灰暗吞噬——
簡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條海底城居民會溺水?!
他難以置信,呆若木雞,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潛入湖中,把失去意識及氣息的她給救了上岸,收緊扣在她膀間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絕對受不住這股勁兒而露出馬腳。當他以單臂將她提至半空,她依舊是軟綿綿的昏厥模樣,身子輕盈無力,不見血色的臉龐水珠斑斑,凝結在睫上、腮間,一顆顆滾滾落地,長髮沾黏白皙肌膚上,掩去泰半面容。
負屭皺眉。這條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氣和心煩意亂。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麼人類呢?!
在人界會比海底城來得快意嗎?!
變成了螻蟻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虛軟,一小泓湖水便能輕易奪命,她的理由為何?!
「六龍子?」魟醫連喚他好幾聲,誠惶誠恐打量負屭一陣青一陣黑的臉色,暗忖他是想到什麼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張九龍之中數一數二的俊逸面容給硬生生弄獰?
負屭尚未從嚴家當鋪的那處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拋置湖畔等待其他人類救援的小鮻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動手護住她最後一絲氣息,不容許她這般輕易死去。
騰雲離去時,他回首一眼,見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氣淤延續至今……
「六龍子?」魟醫不死心。
負屭遷怒地冷瞪魟醫一眼,輕抿的嘴毋須開口,也足以教魟醫產生遭人痛斥一頓的錯覺。
魟醫陪笑道:「您剛剛問,沒有魚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響藥效,我趁您發呆……不,沉思時翻了一下祖傳秘笈,上頭提到,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正是鮻的金鱗,缺少魚鱗,這帖藥恐會失效,如果她腿上還帶有鱗片,應該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