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有『之後』……」她想要反駁,搖晃螓首,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做不到他淡然中依舊鏗鏘有力的語調。她想逃,奈何魚尾軟綿無力,帶不了她遠離開他,而他,更不容許她逃。
她身子稍稍挪動半寸,拉開微小距離,一瞬間又被縮得更短——輕盈纖細的嬌軀,因他施力輕托而偎入他懷裡,隨即,炙燙的唇覆上她的,吮去她剩餘的驚呼。
負屭輕易按壓她的雙腕,分扣在她白皙芙顏的兩側,他伏挺於她上方,將她囚困身下,吻得不深,淺嚐即止,只是他沒有立刻退開,仍舊與她唇唇相貼,氣息近在咫尺,交融著,分不清是他的灼熱,或是她的急促。
「這便是瓜葛,夠不?若不夠,我不介意再加深你我之間的瓜葛。」最後兩字,他刻意放輕了嗓,氣音大過於聲音,把「瓜葛」低吐得遠富深意,灼紅她的腮頰,她聽得清楚,他所謂的「瓜葛」,意欲為何。
他以長指撩開她一繒隨潮逐流的細軟髮絲,卷在指節間纏著、繞著……
「看著我。」負屭以掌固定她的臉頰,教她無處能逃,被迫迎向他看似冷凜,實則炙燙灼人的目光。她已經在看他了,自始至終沒有挪移目光,他卻仍做此要求,令她不解,直至他薄唇再啟,續道:「不要把我當成他,不要看著我時,又在我身上找尋他的影子。我是我,與他不同,我不會像他軟孬,踐踏你的真情,拋下你不聞不問,任由你孤單受苦百年。選我吧,讓我取代他,遺忘那個不負責任的混帳東西,不要再為他落淚神傷,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淚,它給不了你的,我給。」
魚姬為負屭的剖白而驚撼不已。
他……
這番話,是……
「為什麼?」美眸填滿疑惑,呢喃問著,問他,也問自己。
她知道自己面對負屭時所產生的紊亂起伏,是因為他的音容,他的風姿,他的言行,再存有她深愛的「負屭」影子,有時瞧他瞧得出神,錯當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太相似了……也或許只是她自以為的相似。百年來的記憶,是否鏤骨深刻?抑是隨光陰日益磨減,那人的容貌,那人的聲音,真如她印象中雋永?會不會是她將負屭的身影與「負屭」重疊?她的「負屭」興許沒有這樣的眼神,也可能她的「負屭」沒有他高,或者她的「負屭」說話方式更輕一些?
她已經無法確定,她心目中的人影,過了百年,是否清晰如昨?她真的沒有記錯嗎?她的「負屭」真的像極了他嗎?她幾乎快要回憶不起來……
她對負屭,極可能是移情作用,所以她的目光追逐著他,她看著他,她想著他,她會注意著他。那是心動嗎?她不知道,但無法否認的是,負屭一再影響她的思緒,左右她的情愫……
可他呢?
他眼中的她,該是一隻愚昧憨蠢的笨鮻女,傻傻在人界陸路守候著不會歸來的人兒,將自己弄得連海底家鄉都回不去,捨棄一切,換來被負心拋賤的淒涼下場,他該對她的行徑嗤之以鼻,不齒她,鄙視她,而不是……
他怎會對這樣的她,說出那番惹人誤解的告白?
他怎會喜歡她?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沒有理由,她不相信。
所以她問,問得百般迷惘。
「為什麼要取代他,給我他所不能給的?你為何這麼說……」
「你,就是理由。」負屭回答她。
「我?」
「你的堅強,讓我折服。」
「我一點都不堅強,你看錯了……」她軟弱至極,沒有膽量接受自己被拋棄的事實,甚至連獨自站起來的力量也沒有,甘願任人宰割。她不是無懼於死,她是恐懼著活。
「你的愛情,很堅強,到現在,我仍沒從你眼中看到你對那段錯戀的怨恨及後悔,你很專一,被你愛上,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第7章(2)
「那不是堅強,只是死心眼……」
「以旁觀者立場來說,我討厭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變換,成為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歡你的死心眼。」
「你這不是很矛盾嗎?你都說了,我的愛情很堅強,很專一,我又怎麼會放下我心中的那個人,讓你取而代之呢?我若這麼做,愛上這樣的我,你豈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帶嘲諷地笑著,夾雜一絲苦甜,眸光定在負屭——這個俊凜致雅的尊貴龍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滿身創傷,無法專心愛他的她。
「我不會再愛上別人,我只愛他,無論如何,這輩子,我只屬於他,即便他不再回來,即便他再無音信,即便他變了心,斷了情,也抹殺不了他令我心動的那些點滴……可能是我讓你產生誤會,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尋找他的一絲絲氣息當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覷你,那是因為我正看著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許不應該有的眷戀,那也是我錯將你當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學著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後悔還來得及,犯不著為我,為了根本不可能愛上你的我,惹出麻煩,帶我回去,請求龍主原諒,或許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說道,看著他臉色逐漸鐵青,劍眉冷獰地攬攏,深深在眉心中央堆疊出明顯蹙痕,浮現的銀白龍鱗,在他鬢邊漾出鋒利劍芒般的光輝,瞳仁縮得尖細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覺得畏懼。
負屭轟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聲響,高傲至極的他,該是無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無情,她直勾勾望著他拂袖離去,頎長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氣走了他。
這樣也好,他一走,她就不會再光是看見他,都感到胸臆劇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裡翻騰難平的洶湧,不管他是誰,因他而生的激動,背叛「負屭」的罪惡感,才能由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品嚐。
靠在玉皇葵的身軀漸軟,襲上心頭的,分不清是解脫快意或失落倜悵,她伏趴墨綠海中茵草上,倦然合眸,終至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穩,充滿玉皇葵群的密穴裡,幾乎無聲幽靜,倦累如她,本該盼來一場無人干擾的好夢,畢竟負屭走了,沒有押她回龍骸城受死,而她身處最喜愛的家鄉,是如此安全;但她卻依舊輾轉反側,眸子很沉重,無力睜開,偏偏夢境紛紛,斷了又來,有的甜蜜似糖,有的酸溜如醋,有的苦澀若黃連,一幕一景,不給她喘息空間,緊接重現,她試圖掙扎逃離的,並非那些痛苦孤寂或懼怕無助的記憶,最恐怖駭人的,是甜美幸福的那些——
和善的族親,安逸晏然的生活,與「負屭」初遇相戀的山盟海誓……它們在眼前重現,卻也殘酷地提醒她:這麼美麗的一切,最後,終將步向幻滅。
和善的族親,被撕裂,遭嚙碎,誰都沒有倖免,誰都沒能活下來。
安逸晏然的生活,淹沒在血色腥海間,瀰漫暈染,霸道充塞口鼻,教人窒息。
而「負屭」,在哪裡?
她為那些美夢尖叫哭泣,慌亂得像個失控的孩子,舞動雙手想抓緊什麼,或是驅趕什麼,十指間只握住虛無縹緲,以及揮揚出無數的易碎泡沫。
張開眼,醒來,就能脫離這些美雖美矣,但足以令人崩潰瘋癲的遙遠記憶,然而她無法如願,淚水濕糊她的眼,承載了淚珠的睫兒太沉太重,她撐不開它們,她努力過,仍是失敗……
直到有誰,伸出手,反握著她求援的柔荑,把她拉出夢境囹圄,她可以感覺到身子飄飄飛騰起來,由大群族親包圍的虛影之中脫離,他們一個一個凝望著她,幽幽喊她,爾後,化為白沫,消失不見。
她想開口求他們別走,心中卻比任何人明白,那只是一段回憶,一段百年之前的回憶。
她伏在將她拉出夢境的臂膀間,茫然無助地輕聲啜泣,也感覺到那人輕撫她的髮絲,動作柔若清風拂面。
她又掉進另一場美夢裡?
她……仍沒真正逃出來?
否則,她怎會看到「負屭」,垂斂著眉目,瞅覷她,良久不開口?
「負屭……你為什麼不歸來……是不能還是不願……負屭……你為何要騙我……你在哪裡……你平安嗎?你無恙嗎?你是不是受了傷,無法來找我?負屭……負屭……」在夢裡,才能嘶吼出來的疑怨,一古腦,傾倒出來。
他歎氣,沉沉一聲,環抱在她背上的手勁重了一些。
「我是負屭,但不是你以為的那個『負屭』。」真可悲,明明喊著是他的名,抱著是他這個人,卻又並非對著他說話,負屭呀負屭,你真夠狼狽。
她如夢初醒,這時才看清楚她被抱在誰的懷裡。
已經,不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