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歎氣了。」負屭沿途已數不清楚有多少聲細小吁歎,由她口中逸出。
「因為你正做著教人忍不住想歎氣的事……」她擔心他,擔心到不由得吁歎連連,他卻一副無事人模樣。
「我不覺得這件事做起來有哪裡錯了。」他心裡沒有半點遲疑或後悔,更沒有惶恐忐忑,甚至他唇邊揚起淡笑,慶幸自己做了,帶她逃離龍骸城,免於成為魟醫屠刀下的亡魂一抹。
她的回應,又是一聲歎息,爾後才問道:「你到底要去哪裡?」
「不知道。」
這答案,教她不由得挑眉覷他。
「還差一些些。」他補充。
「你不知道要去哪裡,卻知道還差一些些?」
「直覺。」
與其說是直覺,不如說是敷衍。她暗暗思付著,忽覺週遭景致很眼熟,越專注去瞧,越是驚愕,瞳眸瞪大,小嘴微張,訝然得無法成言。
美麗的嶙峋海脊,清澄似琉璃的海水,海草茵茵,猶若人界陸路上最精緻的織物,蔓延一大片。海底峰石連綿,峭拔直立,延伸到無邊無際之端,最高那處,比擬著人界的天山,挺突而上,穿越了深海,破出海面之後,它有了名字,稱之為「雷澤」。
處於雷澤山的最根部,深潛萬里,山勢趨於平緩的那兒,隔絕於世的寧靜國度,巖壁上歇滿帶光螺貝,遠看似天上星辰,不滅的光亮,永不墜跌,海中難見天際繁星美景,此處卻極似人界仰望的銀河,毋須冒著浮出水面而遭漁人捕捉的危險,便能聊以代替,這片巖,他們喚它,星巖。
他們……
鮻族。
這裡是……她的家鄉。
「你……怎會到、到……這兒來?」她結巴起來。
心裡已試圖接受他不是她的「負屭」這項事實,他卻在沒有她的指路之下,來到鮻族故園,這太匪夷所思……這……
她胸口一窒,近乎疼痛。
「景致不錯,也很隱密,就在這兒暫且住下。」他說。
「負屭——你回答我!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她不接受他言不及義的答案。
他狐疑地揚眉,她如此激動,實屬罕見。
「走著走著,就到這裡來,見位置清幽隱密,適合暫時躲藏,你何須覺得詫異?我不知道此地是何處,也不是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來,一切只是碰巧。」負屭以犀利眸光審視她臉上那抹愁緒,「怎麼,你識得這裡?」
「……這裡,是我的家鄉。」
負屭瞭然,感覺懷裡的她,微微發抖。
家鄉,幽美卻死寂;景色如畫,但空無一鮻,靜得不聞世俗囂擾,不見昔日美麗的傳說氐人悠遊其間。
這裡曾經發生過某些事,某些足以逼迫鮻族離開的事。
「你要留下來嗎?抑是再換他處?」負屭問她。若此地會勾起她的傷心記憶,速速離開為上。
「……我想留下來。」她靜默好一會之後,才回他。她指向星巖,「若我沒記錯,那邊石柱後,有條細道,能通往鮻族一處更隱密的巖洞。」不知過了百年,一景一物是否產生變化?
負屭抱她游去,果真別有洞天。
通過一條婉蜒如蛇的巖廊,巖廊佈滿紫礦晶叢,如繁花綻放,若在人界陸路,每一叢輝耀紫晶代表數之不盡的財富,在海底深處,它們與一般岩石無異,同樣棲息著蝦蟹,同樣陪襯著油綠海草。
穿過巖廊,豁然開朗的視野,被巨大葵群佔據,瑩白帶半透明的葵體輕慢蠕動,葵須隨海潮搖曳,一波波,規律整齊,仿似白浪起伏。它們是活的生物,呼吸著,生長著,在此繁衍生根,包圍這方隱密天地,層層疊疊交織於葵須觸手之下,形成天然護蔽屏障,錐狀巖洞上方有一圓形開口,灑落外頭星巖巖壁間,一顆顆亮螺貝所發散的淡淡輝光,乍見之下,像極了滿月。
「我們總是在這裡躲避鮫鯊的攻擊,那兒洞口太小,鮫鯊進不來。」她指向月兒般的錐洞,輕輕微笑。
「這裡確實是相當好的地點。」負屭亦決定以此處為暫棲之所。
「我們鮻族不害怕玉皇葵的毒,它們反倒成為我們的庇護,可是你……」她怕他中毒,當他抱她穿梭於玉皇葵群之間,她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尋常人只消碰觸到玉皇葵觸鬚,須上的些些毒液便足以致人於死。
「我是龍子,區區玉皇葵之毒,我不看在眼裡。」他沒有這麼不濟事。但被她擔憂關心著,心裡還是頗為滿意。
他走向其中最巨大的一株玉皇葵底下,葵身如千年老樹直挺,葵須緩慢搖曳,它色澤特別澄透晶瑩,比擬無瑕水晶,有過之而無不及。
將所有動作放至最輕最柔,他護佑珍寶般,安置她倚靠著玉皇葵坐下,玉皇葵底下是一層平滑綠苔,柔細緻嫩,更勝絲綢。
「餓不餓?要不要吃些什麼?」負屭安頓好她,望向她問。
「你不回去,真的好嗎?」她沒答,只是反問。
「我以為這個問題我已經答覆過了。」負屭臉上的堅決神情,就是答案。
「為我這條與你無瓜葛、無交情、無友誼——甚至稱不上泛泛之交的鮻,淪落至負罪叛逃的狼狽窘境,屈居於這種狹隘地方,著實不智。」她詞窮地勸著,說來道去,仍是這番論調。
「你跟我的關係,真如你所言無瓜葛嗎?」負屭目光灼灼。
「難道,你現在想承認你是狠心拋棄我百年的那位『負屭』?」她回視他,專注認真。
「當然不是。」他對於成為他人的代罪羔羊,全然沒有興致,個人造業個人擔,他並非那個男人,自是不會去扛那個男人的罪嫌。
「既然如此,你和我的關係,便真如我所言,毫無瓜葛。」她幽幽淡淡,撇開臉龐,劃清了干係,希望她這樣的態度,能讓負屭氣她、惱她,不願再浪費心力為她多做半件事。
沒錯,他不是「負屭」,他是與她素昧平生的高傲龍子,他不是她等待的人,不是惹她傷心的人,不是她決意不再相見的人……他對於她一無所知,他不曾分享過她的喜怒哀樂,不曾進入過她的生活,他與她就是陌路人,何必因為容貌姓名相似而硬要扯上關係,連累他違逆海中龍王,換來不忠不孝的罪名?
負屭對她刻意疏遠漠然,想跟他判若鴻溝之舉,明顯感到不悅。他薄唇緊緊抿平,眸光炯炯凜冽,直瞅她妍麗容顏。
他知道她心裡有人,知道那人佔據太久太深太滿,要連根拔除根本不可能,他不確定她還願意愛人嗎?她的心,仍有空缺容納得下其他男人嗎?抱持著這些疑問,他感到棘手、挫折,向來自恃的驕傲,在她面前竟變得渺小無力。
明明無法肯定自己能否進駐她的眼裡及心底,仍舊堅決地將她帶離龍骸城,留下滿城風暴,任由自己帶她逃跑的舉動引發後續事端,惹怒父王,換來傾巢追兵,甚至是兄弟撕破情面的獵捕……
為了一個心有所屬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人生中,就屬此刻最愚蠢。
值不值得的問題,早已拋諸腦後,現在去思索這個,沒有多大意義,做都做了,他沒有後侮,他痛恨她的心有所屬;痛恨令她心有所屬的人不是他,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樂見她死,不樂見她一臉空洞,默默步上黃泉路。
死永遠不會是解脫。
與其抱著怨懣離世,不如把她拉出感情泥淖,由那男人帶給她的夢魘糾纏中逃離,才是真正解脫。
或許他太自滿,拿自身想法加諸在她身上,分明是他不捨她死,還編派許多藉口及道理要說服自己,攜她逃出龍骸城是最正確的選擇。然而,逃,對她真的好嗎?抑是對他自己好罷了?
反正她連她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就給他好了,他會比她更珍惜、更愛護。
給他吧,他要。
負屭被自己如此強烈的念頭震住。
向來冷淡的他,對人對物對事,從不曾擁有過非得握在手中、抱進懷裡不可的偏執。他不像大哥好音律,二哥好刀劍,五哥好煙火,更不若九弟好吃食,他沒有特殊的嗜趣,他總是置身事外般,看著他人的追逐或汲汲營營。
可是他想要她。
看見她不愛惜她自己,他感到憤怒,胸口更有一絲絲悶痛,假如他沒弄錯,那應該有個名字,叫……
心疼。
從在海岸上,看見她顫抖著身體,獨忍「脫眙換骨」之疼,承受纖足重新變回魚尾的劇烈痛楚,狼籍小臉上,有淚有汗,長髮散了亂了,唇咬得死白,那時,他胸口的揪悶,便未曾止歇,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我不會與你毫無瓜葛,之前或許沒有,之後一定會有。」負屭在她面前蹲下,與她對視,一字一句,聲調淡然,卻堅定如鋼,蘊含著不容誰來扭轉或說服的力量。
魚姬被他的眼神緊緊鎖咬,那片深邃如海的幽藍色眸光中,清晰倒映出她的驚懾面容。他的話,與其說是陳述,更偏向於宣告,宣告接下來她逃不開躲不掉與他沾染交纏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