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跑過一輪後,染染緩慢又輕巧的吸了口氣,發覺……不痛?
真好,原來不痛的感覺這麼棒。
她撐著床,慢慢起身,沒有人幫忙,她才發現,對病人而言,連起床這種小事都是跑馬拉松一般的費勁。
她喘了五回,休息了七次,才把自己挪到梳妝台前。
銅鏡磨得很亮,她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鬼啊!
這真的是蘇染染嗎?雙頰凹陷,嘴唇慘白,顴骨突出,因為瘦,一雙眼睛大得驚人,讓她想起許純美。
不公平,雲曜中雪蠱時,帥得梁梓雅非君不嫁,夏雯卿搞背叛也要留下,她中雪蠱,卻丑成這副模樣,雪蠱大大,你有性別歧視嗎?
染染抬手撫上臉頰,臉冰涼涼的,手也冰涼涼的,失溫似的,和那些年碰觸雲曜的感覺一樣,原來一隻雪蠱可以造成這樣大的變化,那如果是一群雪蠱呢,是不是可以拍一部古代版的《冰雪奇緣》?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了,笑完,她對鏡子裡的自己說道:「蘇染染,我真佩服你,你簡直是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強大人物,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除了偉大、神聖,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
自言自語完,染染面容一沉,扳動手指,哦,應該是……明天吧,和勾魂使者約定的日子,幸好不會再痛太久了。
明天她就可以回家,可以抱著父親和爺爺撒嬌,可以敲詐哥哥的荷包,任性一點的話,還可以跑到學長面前說「學長,你知不知道我暗戀你」。
她無法想像學長會是怎樣的表情,但她很清楚,對自己而言,那就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因為在認真愛過一個男人之後,她才恍然明白,那樣的暗戀只是某種少女時期的崇拜,無關愛。
雲曜……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分開數日,他想她嗎?他會站在蘋果樹下回憶他們說過的話、他們共同的快樂嗎?
這個想像,會不會過度奢侈?
他從未說過愛她,從未告訴她,他把她放在心上,也許他始終當她是妹妹、是夥伴,是可以分享心情的好朋友。這天底下大概沒有任何男人會在夜深人靜時,思念起這樣的關係。
何況他要忙的大事那麼多,哪裡有時間去憑弔一段不曾真正發生過的戀情,她確實是想多了。
不過蠱毒已解,沉癇漸除,他肯定會吃得好、睡得好,等曹叔從江南返京,再給他一些特訓,他就會長壯長胖,像太子那樣,通身散發著英雄氣息,到時不曉得又要迷倒多少少女心,雲府的後院不知道會有多熱鬧。
染染刻意豁達,她認真說服自己,他和她只是朋友關係,她甚至把嘴角往外拉,扯出一張笑臉,試圖催眠自己,她可以放得下雲曜、放得下古代,開心返回二十一世紀,可是很快的她的努力便失效了,她神情一斂,眼底瀰漫濃濃的哀淒,方纔的樂觀瞬間變得空洞而虛偽,她無法欺騙自己……
門打開,婢女明月發現染染竟然坐在梳妝台前,嚇了一大跳,飛快奔到染染身邊,焦急的道:「小姐,你怎麼起來了,快躺回床上,藥在爐子上溫著,我馬上端過來。」
寧夫人千交代、萬交代要好好服侍小姐,她方才看小姐睡得沉,出去繞了一圈,怎麼小姐就醒了?
見她這般緊張,染染不用想也知道寧嬸肯定是恐嚇人家了,況且她不過是起個床,值得明月這般驚慌失措嗎?要是她跑去逛逛花園,對方會不會直接嚇得心臟衰竭?
「寧叔、寧嬸呢?」
「夫人和老爺回雲府了,今兒個那邊辦喜事。」
聞言,染染感覺到一記重雷狠狠地劈向她的腦袋,砸得她頭昏眼花,她怎麼就給忘了,今天是雲曜的大喜之日啊,身為長輩,寧叔、寧嬸自然要回去。
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染染又問:「你剛去哪兒了?」
「奴婢、奴婢……小姐恕罪,奴婢去門口等著看迎親,下次不敢了,奴婢一定好好守著小姐,再不到處亂跑。」
染染失笑,「守著我做什麼,還怕我跑掉嗎?放心,我心有餘、力不足。」
見小姐不怪罪,還能說笑,明月這才鬆了口氣,「小姐在屋裡悶不悶,要不要也去大門口看看?聽說公主有一百多抬的嫁妝呢,陪嫁的東西都是皇宮裡出來的,不是尋常百姓能見過的。」
「新娘的花轎還沒到嗎?」這裡距離雲府只有一條街,花轎從宮裡出發,確實會經過這兒。
「還沒呢,不過雲府大爺的迎親隊伍已經過去很久了,應該很快就會到。」
染染笑得眼睛瞇瞇的,她是故意的,故意讓淚水找不到存在空間。「想看你就出去看看吧,看仔細點,回來告訴我嫁妝有些什麼。」
「可以嗎?」明月驚喜地望向她。
染染點點頭,「快去快回,要是被寧嬸抓到,我可不幫你說好話。」
明月用力點頭,飛快奔出屋子。她才不怕呢,夫人說過了,要入夜才會回來。
看著明月輕盈的腳步,染染滿肚子羨慕,果然,健康是幸福的基本條件。
深吸氣,她又分七個階段、五個步驟,慢慢把自己挪回床上,抱著棉被,輕輕躺下。
一屋子都是藥味兒,炭爐裡的木炭發出幾聲輕微的嗶啵聲,門窗關得緊緊的,她正在受雲曜曾經受過的苦,能和喜歡的男人同甘共苦,倒也挺不錯的。
閉上眼睛沒多久,染染便聽見一長串鞭炮聲。
花轎到了嗎?從這裡到雲府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再過不久,拜過天地,梁梓雅就會正式成為雲曜最親密的人,他們將會共同孕育子女,還會有著共同的喜怒哀樂。
一年、兩年、十年……即便現在無心無情,光陰也會慢慢為他們浸潤出感情,就算沒有強烈的愛意,但他們之間會有割捨不去的親情,古代人的婚姻就是這樣,不會光華耀眼,卻會天長地久。
雲曜是古人,理所當然擁有這樣的婚姻。
他會很好的,她真心期待他好,可不明白為什麼,他好了,她卻好不了。
她的心一陣陣絞痛著,像是有人往上頭抹辣椒,再用木杵狠狠地搗爛,又辣又刺又痛,折騰得她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
這是嫉妒嗎,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允許別人得到?還是小心眼,自己不快樂,便不允許人幸福?
蘇染染,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小人,難道你要他一世孤獨,為著一個曾經的朋友而與漫漫長夜為伍?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像你這般自私的,絕無僅有,這不叫愛,叫做佔有、叫做霸道!
她在心裡狠狠撻伐自己,然後再度催眠自己,只要他幸福,她便能快樂。
在自我安慰的過程中,雪蠱開始蠢蠢欲動,嚙咬著染染的心脈,扒抓著她的血管,疼痛從胸口往外擴散,一圈又一圈,重複地疼著。
閉上眼睛,緊咬牙根,她想著仗著年紀小,日日粘在他身邊的歲月,想著與他辯論、與他討論朝政,想著一管狼毫在兩人手中輪來輪去的愉悅……痛,好像不再那麼痛了。
雲曜發現爾東表情舉動怪異,磨磨蹭蹭地湊到寧叔身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寧叔大受驚嚇,手中的杯子落地,不久,寧叔假裝不勝酒力,辭了席上眾人退下,沒多久,寧嬸也跟著離開。
身為新郎官,雲曜必須應酬往來,但寧叔、寧嬸的表現實在太奇怪,他無法不介懷,當他好不容易得了個空,便抓來爾東問到底發生什麼事,爾東回得坑坑疤疤,爾西急忙跑過來幫著粉飾太平。
聰明如他,頓時明白,他們之間有共同的、卻不能讓他知道的秘密。
雲曜不動聲色找來小翔,低聲吩咐道:「悄悄跟著寧叔、寧嬸,看他們去哪裡。」
小翔笑著點頭,兜起兩塊糕點奔出雲府。
送走賓客,雲曜雙手負在身後,在書房裡來回走著,一面琢磨。
寧叔、寧嬸向來與朝堂無關,如果真是朝中有事,爾東也不會隱瞞,那麼究竟是什麼事,而且還讓寧叔驚嚇成那樣,寧叔最在乎的是寧嬸、寧容……染染?
染染!是染染出事了?!思及此,他頓時眉心緊蹙,神情一凜,莫非寧叔知道染染去了哪裡?
門外一陣喧嚷聲,雲曜起身推開門,是梁梓雅身邊的丫鬟紅裳,她想進書房,卻被爾東擋下。
看見英俊瀟灑的相爺,紅裳羞紅臉,笑著半屈膝道:「相爺,公主請您歇下。」
「我已經歇下,忙了一日,也請公主早點歇下。」雲曜面無表情的回道。
紅裳難掩錯愕,相爺的意思是,要在書房歇下?怎麼可以,今天是洞房花燭夜啊!她口齒伶俐,公主才會派她過來傳訊,如果沒把相爺請過去,她想起黃裳那身青紫斑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急忙補充道:「公主的意思是,請相爺到喜房歇下。」
見雲耀目光一凝,紅裳頓時感到寒意侵襲,身子竟控制不住微微發抖,隨即雙膝一軟,她跪在雪地上,額頭在青石階上撞得叩叩響,想博得相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