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老闆不忍見一名孕婦處境堪憐,便收當了她,付一筆錢給楊老鬼,換得楊老鬼一張休妻書,自今時今日起,兩人各自娶嫁,再無瓜葛。楊老鬼典當妻子時,還有臉向嚴老闆討價還價,說是買一送一,肚裡那只生下來也能為奴為婢,希望當金能高些,嚴老闆不齒他的行徑,懶得與他囉嗦,多給了幾兩,打發掉他。
數月後,冰心出世,膝下無子無女的嚴老闆很是喜愛她,時常跑去向冰心她娘借孩子玩玩,與愛妻一塊兒逗弄著可愛的女娃兒。
嚴格算來,冰心不是流當品,當初當單上只有她娘親的名字,並不包含她,她只是隨著娘親在嚴家住下。冰心自小便聰穎溫馴,嚴夫人不只一回誇獎過冰心這孩子生得漂亮,是張好面相,很得嚴家夫婦的緣,更險些被嚴老闆收為義女,成為嚴家千金,若非冰心她娘百般婉拒,說是身份懸殊不敢造次,加上數年後,嚴家夫婦喜獲明珠,於是收養義女一事,便無人再提。
當不成嚴家義女,冰心倒很認分,在嚴家乖巧幫忙,毫無怨言。冰心婉約懂事,照顧稚小的嚴盡歡無微不至,嚴夫人難產過世,嚴盡歡幾乎是由八歲大的冰心帶大,除了哺乳這事兒得由奶娘做,其餘哄睡、換尿巾,全由冰心攬下,她心細手巧,嚴老闆很是放心,冰心儼然像是一名長姊,時時抱著襁褓中的嚴盡歡,在園圃裡嬉戲。
雖然非義女身份.冰心在嚴家仍是得到不錯待遇,嚴家收留了許多「流當品」,年歲與冰心相仿,一班孩子一塊兒上私塾,吃的用的喝的,嚴老闆從不曾虧待他們。
冰心年紀越長,出落得越發靈秀嬌美,教養極好的她,總被誤解為某家千金小姐,一旦聽見她只是嚴家婢女,不由得感歎如此精緻美人,竟淪為奴婢。
夏侯武威進入嚴家當鋪那年,冰心十歲。
興許是年紀相仿,又或許是夏侯武威負傷救回嚴盡歡,等同於救了失職的她一命,冰心與夏侯武威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冰心為夏侯武威煎湯換藥,並且送來三餐,因為夏侯武威不方便下床——自從嚴盡歡被帶回,她夜裡總無法安眠,時時驚嚇而起,吵著要找夏侯武威,迫不得已,冰心去拜託夏侯武威到房裡哄哄嚴盡歡,從此夏侯武威便脫不了身,讓小小嚴盡歡給抱住就不放了。
接連好幾天,他淪為「陪睡」角色——陪三歲小奶娃睡。
「武威哥,抱歉了……」冰心好歉疚,遞給夏侯武威一塊牛肉夾餅。餅比飯或面都要方便食用,對於此時無法離開床榻的他來說,確定是最佳的午膳選擇——他懷裡塞了只正呼呼大睡的嚴盡歡,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小蝦米,螓首枕在夏侯武威結實胸口上,拳心掄握著他的衣裳下擺,睡得正香沉。
「害你被義哥取笑。」冰心指的是方才尉遲義特地上門來,嘖嘖有聲地酸夏侯武威兩句才過癮離開。冰心覺得若非她向夏侯武威求援,他也不必忍受這些調侃。
自從冰心將夏侯武威請進嚴盡歡閨房安撫受驚過度的小娃兒後,害他讓嚴盡歡天天纏上,嘴賤的尉遲義便人前人後喊他「姑爺」,以嘲笑他為樂,三不不五時就一句「姑爺,你傷好些了嗎?」、「姑爺,你去庫房搬幾個花瓶過來」、「姑爺,來對打幾招吧」,每每都換來夏侯武威的追打痛毆。
他與尉遲義在打打鬧鬧之間,生疏和隔閡飛快消失,尉遲義與誰都好的大剌剌個性,輕易便能跟人稱兄道弟,夏侯武威當然不例外,鬥嘴的兩人,像相識大半輩子的老朋友,啥話都能說,尉遲義才會如此口無遮攔笑話他,教人時常忘了,夏侯武威來到當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日子罷了。
「並不是你的問題,是阿義的賤性使然,你不用放在心上。謝謝。」最未了那句,是冰心為他斟來一杯茶水,並送到他唇邊的道謝。
「我擔心你介意。」介意被人喊姑爺。
「只是玩笑話,沒有人會當真。」對,沒人會當真——只除了嚴老闆。他不只當真,還很介意,介意得要死,真以為自個兒寶貝女兒愛上了他,一臉憂心忡忡,與全天下爹親乍聞女兒年紀輕輕便有了情人樣的震驚難接受,尤其是嚴盡歡遇劫返家的當夜,她一逕啜泣發抖,不給任何人抱,只討著要夏侯武威,使得嚴老闆大受打擊,以為女兒不再愛爹,而哭得比嚴盡歡更慘。
「也是,小姐還是個孩子嘛。」冰心笑道。娃兒嚴盡歡在夏侯武威眼中,應該與一隻纏人撒嬌的幼貓沒有兩樣,無關情愛。
夏侯武威兩三口便解決掉一塊夾餅,冰心又遞給他第二塊,他在接餅之前,以指腹拔掉不小心落在嚴盡歡粉頰上的幾顆芝麻,小小東西很是黏手,在她臉上像極了麻子,小娃兒肌膚無瑕如瓷,添上麻子也無損其可愛,夏侯武威一時興起,撥撥芝麻,綴在她鼻間,將她弄成一個小麻子,她滑稽逗趣的模樣,教夏侯武威唇角浮現淺淺笑靨。
他沒想到這娃兒竟會變得這般纏他。
就只因為他從羅阿海的綁架中救出她嗎?
然而此事並非他一人功勞,當鋪裡所有人都有盡全力,就算不是他跑一趟去救她,也會換做其他人,她若真要感謝,他絕對排不上頭三名,再怎麼說,她此時該躺的胸懷,是公孫謙才合理吧……
歡歡不曾遇見綁架事件,會懼怕是理所當然,在她無助恐慌時,你的出現,就像天降神人,救她逃離危險,她對你的信賴自然直接爆發,遠勝過任何一個人。這是公孫謙當時給他的說法,他本以為只會是小娃兒受驚過度的短短幾天反常,怎知,小娃兒竟就此成為他的跟屁蟲,白天如此,夜裡更是如此。
他受傷的第一個夜裡,腦後的傷,因為麻沸散藥效退去而隱隱作痛,他無法入睡,伏在枕上,做好睜眼到天明的打算,後來冰心來敲房門,吵醒屋裡四個男孩,她滿臉歉意及手足無措,彎腰鞠躬,是致歉,也是請求:「武威哥,能不能請你去小姐房裡一趟?」
冰心嗓音小小,夜探人靜中,仍聽得出語意裡的焦急。她生嫩喊著嚴老闆叮囑眾人喚他的方式,武威哥。
「我?」夏侯武威面露不解。
「小姐吵著要你,她已經因為作惡夢而驚醒數回……我知道不該打擾你休息養傷,不過連當家都沒轍,才會來麻煩你。」冰心的神情確實流露無計可施的求援,否則不可自能在深更時分還來擾人清夢。
夏侯武威不認為自己能幫上啥忙,但他沒有推拒,抱持著「睡不著,去看看也無妨。」的心態,走一趟嚴盡歡閨房。
這一去,他整夜沒能再踏出來。
畢竟,他無法狠狠將撲黏在身上的小娃兒給剝下來,尤其她抖成那副德行,與他從床底下拖她出來時的狼狽,如出一轍。
粉嫩色的娃兒閨房佈置精巧,許多綢緞裁製的布娃娃擺滿桌上櫃上,有動物模樣、小花隨樣、甚至連雜冊杜撰的虛幻妖靈,長有魚尾的人兒、頂著兩根長角的羊人,應有盡有。
架子床上系有粉色綢紗,床柱掛滿珠玉串簾,夏侯武威坐在與他格格不入的女娃兒房內,神情困窘。
「不怕,不怕,你已經回家了呀。」夏侯武威的安慰詞,難脫這幾句。
「對呀,歡歡,爹在這裡陪你呢,你不要怕哦……」嚴老闆在一旁很想介入兩人之間,但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位置,他寶貝愛女抱著另一個男人呀呀呀……
「不要走……」她努力張開雙臂,將夏侯武威抱緊緊,小小的勁道,已經是她用罄的最後一絲氣力,她是真的怕,很怕很怕。
「我不走,我會在這裡,等你睡了再走,好嗎?」夏侯武威放軟口氣,笨拙哄著。
「睡了也不走……」她鼻音濃濃,眼眶蓄滿目水,卻沒有放任它們決堤。
夏侯武威沒忘掉他抱她回嚴家時,她沿途猛哭,賞了他衣裳一堆的眼淚鼻涕,他以為她還能哭上好幾個時辰,但當嚴家大門近在眼前之際,她止住哭泣,胡亂用衣袖抹去小臉上狼藉的涕淚,他不解其意,她喃喃自語:不能哭,爹會哭。
稚齡如她,竟也明白她的眼淚,會讓疼愛她的爹親心如刀割,所以即便她仍怕著、仍想痛哭著,她都能強忍下來,如同此時此刻,她被惡夢糾纏,但有她爹在,她不敢放聲大哭。
這娃兒,很懂事,善解人意。
「好,睡了也不走。」夏侯武威允諾她,一顆豆大淚珠滾出她泛紅的眼眶,沒人他的衣襟,消失無蹤。
夏侯武威在嚴老闆忍痛的首肯下,和衣抱她躺上軟榻,為她蓋妥衾被,她小拳仍糾結於他腰際。
「你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