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一手壓住厚被一角,不讓她拉蓋至身上,壓根就沒打算在這問題上任她給跑了。
「你為何不當太歲了?」不只是他,至今全神界仍是無神知道,當年的她,為何在事前毫無預兆之下,說放就放,且不給餘地馬上離開神界。
「你為何老問些我的事?你就對我這麼感興趣?」力氣不夠搶不過他,她沒好氣吔坐正了身子問。
「沒錯。」
毫不遲疑的回答,總是專注地凝視著她的眼神,又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令本想打混過去的她,有些不支地撫著額。
「拜託你……」這尊無良神特愛踩她的罩門,「有時,不要對我那麼誠實好不好?」
「因我知你吃這套呀。」他眉飛色舞地說著,將她扶坐至床角靠著,再將厚被蓋至她的胸坎,並擺出一副等著聽她好好說的表情。
「你這陰險的神仙……」早知會撞上他這尊專克她的,她就不去魔界了。
「說吧,你為何放棄了太歲之職?」
一直以為自己的忘性已大到,會痛會流淚的事,已全都遺忘的她,在他問起這事時,卻無奈地發現,某些事始終沒有忘懷過,它們仍是歷歷在目,清晰得好像伸手就可觸及。
原來,在她心底的某部分,它仍是活在黑暗裡,而她的天,則始終沒有亮過。
有耐性等著她開口說的火鳳,在她的眼神愈來愈游離,整個人的心神也似不在他身邊時,他看著她不再笑的模樣,忽然很後悔,他為何要去揭別人過去的傷口。
青鸞在他離開她的身邊,準備推開門出去時,緩緩開了口,悠遠的語氣,就像是在說一個很老的故事。
「有一年,我奉天帝旨意下凡對人間布以戰事之害。那年,在我完成職務,準備返回神界之時,我不意在戰場上現了形,教一個凡間男子瞧見了。」
停下腳步的火鳳,微側過身子,她卻別過臉,不想讓任人看見她此刻的模樣。
「當時那名男子,已是傷重無力回天。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拉著我的裙擺,喘著氣對我說,他只有一個小小請求。」
「什麼請求?」雖說她已盡力偽裝了,但他仍是聽出她氣息愈來愈不穩。
「他求我,讓他回家再見他妻子一面。」
火鳳怔了怔,在她始終沒有再說下去時,他歎息地合上眼,明白地問。
「你並沒有成全他?」
像是看不見盡頭的沉默,遊蕩又遊蕩,徘徊又徘徊,不管往哪處走,似乎都會撞著了傷心。
「……沒錯。」她啞著聲把話說完,而後將自己埋進被子裡,再也不想說上一句話。
門扉輕輕掩上的聲音,是寂靜的室內唯一的聲響。
青鸞在他走後,拉開被子,兩目瞬也不瞬地看著上方,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總是住在她心底的白髮老人,又再次翻找起她四處藏放著的記憶,在這只有微微一線天光的心底深處,老人在尋找間,不意掀起沉積已久的灰塵,而那空氣中飄飛的微塵,似乎,顆顆都為她攜來了往事的味道。
她已經忘記那是哪年哪月哪日的事了,她只記得,那年她正是當值的太歲,在初秋之時,奉了天帝的旨意,為人間帶來一場改朝換代的戰事。領了天諭的她,騎著四腳踏著火焰的天駒,在人間灑下戰爭的種子。
為了回神界覆旨,因此她必須親眼確認戰事是否如天帝旨意完成,於是在那日黃昏,她來到兩軍戰況最為慘烈的江邊,看著遍地的屍首,與被血水染紅的江水。
就在那時,一隻顫抖的手捉住了她的裙擺,她嚇了一跳,沒料到人間之人竟能看見她。
那個胸坎插了一箭,背後挨了兩箭的男人,面上流著血,努力地抬首望向她,並在她想拉回她的裙擺時,緊緊捉住它不放,而後,喘著氣,費力地對她開口。
「求求你……」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聽過如此哀切懇求的聲音,她怔站在原地看著他那張又是血又是淚的臉龐,而他那只沾著血的手掌,緩緩將她淡綠色的裙子染上一層鮮紅。
「求你……」
「求我什麼?」她下意識地開口。
「我想回家,再見我的妻子一面……」
就著夕陽金黃的光影,將他身上的戰甲照耀得刺目,同時也反射著他眼彥積蓄著的淚水。僵站在原地不動的青鸞,在那刻,全然忘卻了她來此的目的為何,亦忘了她的身份,她就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張瀕死,卻既是哀求又萬般無法放下的臉龐。
她並不明白,為何這男人,在人生的盡頭來臨時,此刻他心心唸唸的,並不是求她救他一命,而是求她讓他再見一面,那個身在遠方、可能仍在苦苦等待著他,或是早已忘了他的妻子。
她更不明白,為何情愛可深至義無反顧,甚至無懼於即將來到的生死隔絕。
在她還想不出個所以然,也不知該怎麼答覆他時,腳邊的男子,不知何時已失去了氣息,可那隻手,卻至死都捉著她不放。
流在他面頰上的淚,在她的猶疑中,漸漸地冷了。
當她彎身拉開他的手,一抹血印,印在她的裙上,同時也印上了她的心頭,她抬起頭,那輪紅艷得有若泣血的夕日,將四下的死亡一一帶至她的面前,再帶至她親手所布下戰禍的手上,無聲地停留在她的十指之間。
遍地的不甘、思念、恐懼、不願……悄悄揉混進了秋風中,吹動了血紅江上的波紋、吹動了她的發,也將那些血腥都吹進她的心底,爭先恐後的在她心底嘶聲吶喊與哭求……她不住掩住雙耳,面對著遍地的屍首,忽然覺得好恍惚。
這麼多年來……她究竟做了什麼?
她又奉旨做了什麼?
那一日,她是怎麼離開那片戰場的,她已記不得了,不過至今她卻還依然深深記得,那條通往寡婦村的路。
憑藉著神力,她輕易就找著了那位戰士的家,那時,一名朝廷負責通報戰士已戰死的差爺,正來到那名戰士的家中,跟在差爺身後隱了身的她,睜大了眼看著,當差爺親手將戰士的遺物交給那名等待著消息的少婦後,那一行行在少婦面上斷了線的淚水。
即使差爺再三寬慰,稱她已戰死的丈夫,和其他戰死的戰士一般,皆是朝廷的英雄,亦是忠烈之士,可她卻泣不成聲地對他說。
「他如願成了他的英雄,而我,卻成了個寡婦……」她緊緊抱著懷中的遺物,又悲又憤地問:「什麼忠烈之士?他要那個英名做什麼?而我又要那個英名做什麼?」
「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只是,希望他能回家而已……」
望著哭倒在地的少婦,青鸞很想出聲告訴她。
你拿什麼去跟上天和命運拚搶?你憑什麼去違背天意,好去瓜分一點點的幸福?每個人生來,命書是如何寫的,人生就如何照著定,注定不會回來她身邊的,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但她說不出口。
她更說不出,為凡間人們帶來命運的、讓眾多人傷心哭泣的,不是別的神,正是她這個奉旨行事的太歲。
那一夜,她坐在寡婦村後頭的山頂上,在夜半里聆聽著自山腳下那一屋又一屋裡傳來,細細碎碎,想壓抑卻又壓抑不了的哭聲。子夜中的哀泣,聽來更為清晰也更淒涼,也讓她不禁質疑起自己這太歲的身份。
身為太歲,身為統治人間及眾年神的她,憑什麼有那權利去剝奪他人的幸福,與主宰凡間的眼淚?人間是福是禍,僅僅就只在她的彈指一揮間,她向來就是奉諭照辦,從不問為什麼,也不管會有何後果,可是當那名寡婦的淚眼就近在她的面前時,她很想問自己。
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宰割他人的歡笑淚水?你憑什麼決定人間的一切?就憑著一點高高在上的太歲虛榮?還是憑著身上所負的天命?倘若,脫下了神仙的外殼、褪去了太歲之名與所擁有的神力,你與凡間之人有何不同?
你憑什麼為他們帶來那些?
抬首望著漆黑得幾近不見五指的子夜天際,端坐在樹梢上的青鸞,遠遠地瞧著寡婦村徹夜未熄的燈火,一聲聲屬於過去的回憶之聲躡著腳尖,無聲地來到她的面前同她泣訴……
「不要去……」少婦滿面淚痕地緊扯住欲出家門的丈夫衣袖,「我從不要你當個什麼大英雄,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邊這就夠了……」
望著那一握再握,可無論再如何緊握,卻始終仍是得放開的五指,有孕在身的婦人,小跑步地追在馬畔,馬上之兵士,最終,仍是鬆開了她的手……
「記住,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青鸞轉過頭去,看著另一對大約年歲未滿十八的小夫妻,站在門邊難捨依依,一個不斷拭淚,一個忙於勸慰,到了後來,年輕的小妻子撲至他的胸前抱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