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小石屋的山路上想要邊走邊聊不是易事,沿路不時有寨民朝他倆揮手招呼,有孩子們跑來玩鬧,還有幾條黃狗、黑狗跟在腳邊跳。
費了些時候兩人才踏進石屋,力千鈞熟門熟路地將桶子提到灶間,將水倒滿整個大缸,擱下木桶回首時,發現那姑娘倚在門邊,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無法移開目光。
「這次出外走貨,我也估量不出何時才能回來,也許得一年半載的,也可能更久。過冬用的柴片我已劈好了,這幾日若得空,我會過來多劈一些備用,以防萬一。」他兩手撐著後臀,環視灶間一眼,想著還有什麼沒交代。
「對了,提水的事我跟山子說了,他小子欠我好幾次,這會兒教他一次還清,我不在時,他會日日過來幫你把水缸裝滿的。山子十四歲,下次也該拉著他一塊走南闖北,派他提水剛好給他練體魄,你別心疼他不讓他做,這樣是……是慈母多敗兒——」咦?呃……他這是說哪兒去了?
雲婉兒愈聽心窩愈熱,某種已漸熟悉的溫熱滋味佔領喉間,她被他最後一句弄笑,唇淡淡笑出彎弧。
算來,她在這寨子也窩下將近一年。
一年時間不算短,也說不上長,卻是她所過的日子中最好的一段。
在「霸寨」的日子,平淡中處處溫暖。
她自覺已完全融入寨中生活,像每個「霸寨」的女人們那樣,守護著寨子,織布、染布、採茶、照顧老人和孩子,儘管這般,他若趕著騾馬出門走貨,定還要托誰幫忙照看她的生活起居,每回出遠門,必把關於她的大小事再三確認過。
總之,她恩情欠重了,怎麼也還不完,能為他做的卻這麼少,只能趁他人在寨中的時候,每日為他洗手作羹湯,讓他能吃上幾頓像樣的飯。
剛開始她煮得出來的菜色就那幾種,毫無變化,他連吃好幾次也沒喊過膩,仍秋風掃落葉般吃個盤底朝天,好養得不得了。後來是她看得心都擰了,覺得自個兒好虧待人家,才認真地向大娘和婆婆們請教廚藝,陸續學了好幾道新菜,變著花樣來酬謝他的五臟廟。
簡單說,他不在時,她一個人平淡過活;他在時,她與他一塊兒過平淡日子。
她習慣這一切。
習慣他給予的這一切。
她習慣了他。
走到這一步,也不知該喜該悲了。
而這一次得知馬幫要出遠門,當真是很遠、很遠的所在,那個西南域外她聽寨中的老人提起過,是得穿山涉水、闖過重重難關才能到達的異域,以往也有不少商隊試圖要走穿,但多不得善終,不是遇上山洪、雪崩、土匪殺人,便是趕馬人沒照顧好馱騾和馬匹,常走不到半途,騾馬就折損大半。
她心懸得高高的,即便清楚幫主大人和馬幫漢子們本事有多驚人,而他更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她依舊沒法安心。
如此牽掛起一個人,究竟是喜是悲呵……
這一邊,力千鈞正因自個兒的「發言不當」又在抓耳搔頭。
忽地,他腦袋瓜一甩,音量微揚道:「總之就是這樣,山子他會照顧你,大娘和婆婆們那邊我也關照過了,你……你哪兒都別去,好好在寨子裡待下,好好過活,我、我——」姑娘徐緩而筆直地朝他走近,幽香繞鼻,他出氣多、入氣少,兩眼直勾勾瞪著。
她離他僅餘一步之距,小手忽而探向他右肩,低柔道:「你衣衫又破了。」
她用了「又」字,因為他很能把衣褲穿破,說來說去都得怪他身形太過高壯,肌肉太過糾結,常在勞動中一使勁兒,全身肌理繃得緊緊的,很無辜地就把衣褲撐破。
聞言,力千鈞瞥了右肩一眼,看見她白裡透紅的指正輕撥著那些鬆脫的線腳。
她的撫觸明明隔著衣料,輕得無法察覺,他竟有種被憐惜著的感受。
「是啊。」他方唇勾笑,不太在意那破處。
「來。」沒多想,雲婉兒拉他走出灶間,走過小廳,來到她擺設簡樸的寢房。
她推他坐在炕上,自個兒則從矮櫃裡取出針線包來。
此時外頭霞光盡斂,天色已沈,她就著室中幽黃的燭光俐落地穿針過線,然後回到他面前。
「我……」力千鈞掀唇欲語,真開了口卻不知要說什麼。
「一會兒就好,我很快便能縫補好的。」她的針線活兒著實不錯,比廚藝還要好,自兩人相識以來,她已甚少繡花繡鳥,倒是時常替他縫補衣褲和布襪,補得妥妥貼貼的,也算稍能報答他的恩情。
他正經八百地坐著,她則立在他兩腿之間靠得好近。
然後,她綿軟小手忙著在他右肩上縫縫又補補,輕垂的臉蛋專注得惹人心悸,彷彿替男人補衣是件多麼要緊的事,不容輕忽。
沉靜的氛圍緩緩靠攏,在房內瀰漫著。
誰也沒說話,彼此沉浸在奇異的寧祥裡,只聽到燭火燃燒的輕細聲響,和針線穿過衣料時的微音,再多的話,也就是自個兒的心跳聲了。
片刻過去,那雙柔荑在他肩頭打了個結實的線結,她突然傾身下來,略偏著螓首,用齒咬斷那條線絲。
「好了。」拍拍補好的地方,雲婉兒將針線收妥,柔聲道:「我把線腳縫得很密、很扎實,應該能撐到你回來為止。」
力千鈞意味深沉的眼從擱在右肩上那隻小手看往她的臉。
他仰望著,燭火的幽光烙在黝瞳底,一明一滅地竄跳,彷彿要把姑娘此時的音容模樣也深刻烙進心底。
他微微笑。「婉兒,我可能回不來。」
纖細身子倒退一小步,她神情有些不穩,隨即聲略揚地道:「對啦,差點忘記,我幫你納了兩雙鞋,還跟大娘裁布替你做衣。」
她旋身,忙碌地往矮櫃裡尋找,話沒停。「我是趁你跟著幫主大人到江南辦事的這段時候裁製的,現下咱們寨子跟『江南玉家』好在一塊兒,幫主大人也跟玉家大爺走婚了,你們整隊要往域外去,這兩雙新鞋和幾件新衣你帶著,給你在路上替換。」
找到用布包裹的鞋與衣,她調轉回來,發現男人早已立在她身後,兩人靠得好近。近到她能感領到他粗獷的男性熱息。
「我……我把衣衫的兩腋和腰間放得寬些,方便你活動,就不會時常把線腳繃斷了——」
「你聽我說——」男嗓低沉,目色也沈。
「……還有鞋,我把鞋底納得很厚實,鋪了棉的,你要不要套套看?看合不合腳啊?」說著,她忙要從布包裡抽出新鞋。
「婉兒。」力千鈞驀地握住她的手。
布包掉到地上,他不讓她拾,僅是直勾勾、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終於成功地逼迫她去正視他想談的話題。
瞳心輕湛,她臉色略蒼白,虛弱地勾唇。「力爺會回來的。一定會。」
「婉兒……」他歎氣。「馬幫漢子們每出一趟門,定先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好,畢竟能不能回來不知道,而這一趟走域外的路更是非比尋常,和以往的路程全然不同,其間會發生什麼事、會遇上什麼麻煩,沒誰能預料。我……我只是覺得該把一些話告訴你,說出來,了我心頭事,我才好心無掛礙地闖這一趟。」以前心中無誰,生生死死一條命,頂多是賠上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遇上這姑娘後,許多事不同了,心境也跟著變化。
雲婉兒不語,小手由著他握,身子輕輕發顫。
男性峻容忽而興起一種豁出去的神情,奮不顧身,不吐不快。
他喉結上下蠕動,終於抿了抿唇,啞聲道:「婉兒,我想……我想要你!」
好直接!
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姑娘顯然被嚇著了,眸子瞠圓,原顯得蒼白的臉兒迅速浮紅。
力千鈞也沒好到哪裡去,一樣被驚嚇到。
他琢磨過無數次「表白」要說的話,可恨的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內心的慾念當真衝口而出,粗魯、直接、野蠻,但,他絕對真心誠意啊!
他想她。他要她。他當真喜愛她。
「婉兒,不是的!我沒那個意思!不對,我是說……這很複雜,我當然有那個意思,又非全然是那個意思!其實是……每回想到你,我心裡就舒坦,我常常想起你。不管在外走貨或是有你在身邊。我……我都想著。」思緒紊亂,說得亂七八糟,但他到底「表白」了。
「……你想著我什麼?」雲婉兒暈暈然、茫茫然,直到聽聞那細弱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說話了。
男人的五官緊繃,整個線條更深邃峻厲,粗頸與額際的血筋淡浮,感覺得出心正高吊在半空似的,他兩潭眼井深黝黝。
「我想你煮的家常菜,想你煮的茶,想你說話、走路、和孩子們笑鬧時的模樣,我想著你和春花臉貼臉、說悄悄話的樣子,也想著你在燈下幫我縫補衣褲時,會是什麼樣的神態?我想像握你小手的感覺,想了很多、很多,沒辦法克制,我、我還想……還想……」灼息拂上姑娘的玉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