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瞅!」她攏緊了身上的舊披風,沒想到今兒天變得這麼涼。
她甩了甩異樣沉重的頭,覺得喉嚨微微疼痛,有些鼻塞不快……莫不是一宿沒睡,腦袋發昏了吧?
秋桐下意識將包袱褪下來抱在懷裡,汲取著包袱裡熱熱饅頭所滲透出的絲絲暖意。
「秋桐姑娘,你身子不舒服嗎?」老季伯佝樓著背掃大門前的落葉,忍不住關心問道。
「喔,沒什麼。」她對老季伯嫣然一笑,趕緊把包袱背回背上。
「秋桐姑娘,我看你這陣子忙得不得了,飯也沒好生吃,臉都清減了一圈了。」老季伯勸道:
「事要做,身子也該顧著,就算年輕力壯也禁不起運熬燈油似的奔波煎熬呀。」
「我會好好照顧身子的,您老就別擔心了。」
她回以微笑。「對了,今天我到鄉下去購蠶繭和雇紡娘,路程遠,恐怕得兩三天才能回,這幾日就得勞煩您老人家多擔待些了。」
本來雇紡娘這差事讓坊裡任何一名班頭去就行,找蠶農買繭子更是二掌櫃職分當辦之事,但大掌櫃、二掌櫃懷恨在心,索性哈事都不管,只說了一句「秋桐姑娘本事大,沒什麼難得倒你的吧?」的風涼話,就把事情撇在一旁。
三個月時間緊迫,該做的事又那麼多,她也沒心思再和他們計較爭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了。
先雇回紡娘,再和相與們打擂台……她歎了一口氣,心知艱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我懂我懂,你放心,府裡有我呢。」老季伯千叮萬囑。「你一個姑娘家路上得小心,寧可白天多趕些路,晚上早點到地頭歇著,也別走夜路……現下世道不好,若遇上了盜匪賊人可就糟了。」
她點點頭,「我會當心的。」
「還有……」老季伯欲言又止,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咱們身為奴僕,雖說是該一心為主子賣命,可不管怎麼樣,你還年輕,你這條命也是爹娘給的,若是自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還有誰能珍惜你呢?」
她微微一怔,有些迷惘。「季伯……」
「沒事,你就當我老人家嘴碎,別當一回事聽。」老季伯擺了擺手,「你去吧,記著早去早回呀。」
「我知道。」地淺淺一笑,對老人家揮了揮手道別。秋桐沒出過遠門,卻為了要省錢,決意車也不雇,打算用走的走到鄉下去,所以迫不及待便邁開步子往出城方向走去。
她取了一顆饅頭在手上邊走邊啃著,途中經過了熱鬧的早晨市集。
各種香噴噴的味道和著熱氣飄散在空中,有糖炒栗子、豆腐腦兒、油炸果、芝麻燒餅和酥炒麵茶等等,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羨慕地看著蹲坐在板凳上正唏哩呼嚕大啖早飯的販夫走卒們。
除開大街上擺的攤子不提,許許多多衣著光鮮的人們也談笑著魚貫走進茶樓、酒肆、飯館裡頭享用早飯。
秋桐食不知味地嚼吃著手裡漸漸冷了的饅頭,單純的面香被五花八門的香味蓋了過去,一股無關飢餓的渴望驀然自腹中升起。
她從來沒有吃過府外的東西,不管是山珍海味,抑或是平凡美味小吃,連想都想不出那些食物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
溫府裡, 日日月月如沙漏流逝無聲,早些年富裕鼎盛的時候,婢女們能吃的還是只有粗米飯和兩樣青菜,這幾年就更別提了,奴僕們一一離開,財務依舊吃緊,她不知不覺被迫掌家之後,更是錙銖必較,新鮮的菜蔬瓜果和魚肉都備給老夫人吃,她吃的還是粗米飯,連青菜也減少到只剩一樣。
有時候睡到半夜,她作夢會夢見好吃的食物,卻往往在清醒之後內疚羞愧不已:連口腹貪求之欲都管不住,她算什麼好奴婢?
她一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喜怒與哀樂,渴望與夢想,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她也有天真傻氣的想望。
其實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卑微的小小夢想,說出來很是可憐,卻是她盼了好多年也不敢奢求到的!
她想吃一串冰糖葫蘆,不,就算是只吃一顆也好。
那嬌艷欲滴小巧飽滿的青梅或山植果,裹上一層晶瑩剔透的厚厚冰糖,在咬下的那一剎那,酸酸甜甜脆口多汁齊湧上喉間……她光只是想像,每每唾液便瘋狂分泌充滿了唇齒口腔內,連雙頰也泛酸了起來。
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老司先生曾帶孫子進溫府裡,那小男孩手裡抓著的就是一支冰糖葫蘆,喀啦喀啦地咬著,害她看得目不轉睛,多想要衝動地從他手上搶過來。
她忍得好辛苦好辛苦,但事後卻很自傲,她還是守住了做丫頭的本分,半點也沒蝓矩。
後來長大了,更加認清自己的奴僕之身,只有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份,沒有貪歡享樂的權利。
只是她還是常常夢見冰糖葫蘆……但後來越想就越害怕,或許有一天地真的買了一串咬下去,卻發現根本不是她所想像、盼望的那麼酸甜美昧可口,怎麼辦?
夢想一日一幻滅,打擊只有更大。
「唉。」她歎了一口氣,開始確定自己真是一夜沒睡出現幻覺了。
不是早就告訴自己不能貪想什麼嗎?結果現在卻站在大街上發呆,她對得起老夫人的托付嗎?
搖了搖頭,她抑不住咳嗽了兩聲,攏緊披風,邁開步子就要往前走。
就在這時,前頭好死不死飄來了一聲——「冰——糖葫蘆曖!」
秋桐睜大了雙眼,雙腳像是著了魔般自動往聲音來處走了過去。
穿越人群,一眼就先瞧見了那大得令人難以想像的「掃帚」——是掃帚嗎?上頭宛若花火奔射地插滿了串串鮮艷滾圓的冰糖葫蘆!
她的雙眼簡直沒法從那一串串紅寶石般的果子上頭轉移,可就在此時,她眼角餘光意外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耶?
她的目光離開了冰糖葫廬,轉而怔怔地望著那身著黑綢長袍、琥珀圍帶,英俊深沉的齊鳴鳳。
他淡漠的臉龐籠罩著一抹淺淺的憂傷,神情難掩一絲落寞、渴望又憤怒的複雜光芒,緊緊地盯著那些冰糖葫蘆。
他臉上那一抹神情幾乎令她心碎。
秋桐的胸口緊緊揪成一團,呼吸細碎低促,胃更像有千斤石磨般,不斷被壓得往下沉去。
為什麼他會有如此盼望又憂傷、畏怯的眼神?
她不懂,可是眼眶卻莫名地泛紅潮濕了起來。
他是不是跟她一樣,也出自某種原因深深渴望著這串平凡卻又珍貴的冰糖葫蘆,卻顧忌著旁人的眼光,怎麼也買不下手?
下一瞬間,她沒發覺自己已經走近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毅然決然掏出少得可憐的挨纏,買下一串。
然後她想也不想地將那一串「珍貴」的冰糖葫蘆遞到他面前,「給你吃。」
齊鳴鳳微微一震,憂鬱的目光陡然精明銳利起來,如遇蛇蠍般瞪著那串遞到眼前的冰糖葫蘆,猛然後退一步。
秋桐一怔。「大膽,竟敢冒犯我家公子!」
甫趕將上來的大武一聲暴喝,誤以為她是殺手,背後天狂刀倏然拔鞘而出。
秋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脖子已是一陣寒意襲來,可下一瞬間,兩根修長手指穩穩捏住了那只差三寸就切入她肌膚的刀鋒。
手中的冰糖葫蘆掉落,她待看清楚之後才曉得要驚喘。
剛剛……剛剛她差點就人頭落地,糊里糊塗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一可究竟……「為什麼?」她幾乎擠不出聲音,頭微微發昏。
該不會真是為了一串冰糖葫蘆,就白白賠上了她的一條小命吧?
齊鳴鳳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瞥了大武一眼。
「大武,你造次了。」
秋桐餘悸未消地望著那個半截鐵塔般的凶悍男人一縮,像消了氣的牛皮球般,默默無言地退下。
「你沒事吧?」齊鳴鳳低頭注視著她。
她吞嚥了好幾下,聲調終於才恢復平靜。
「沒事,謝鳳公子關心。」
果然鎮山太歲身旁就有個巡海夜叉,他們一主一僕不但氣勢嚇人,就連莫名其妙就衝著人一陣凶巴巴發威勁,簡直如出一轍。
早知道她就別多事,買什麼冰糖葫蘆行善……她心疼地低垂視線,看著那串落在地上沾滾得髒兮兮的冰糖葫蘆。
自己都不捨得買的、夢寐以求的香甜滋味,卻連舔也沒舔一口就給活生生糟蹋掉了。
「你剛剛究竟在做什麼?」齊鳴鳳目光緊緊鎖著她,努力不去看地上那串髒了的冰糖葫蘆。
「我不是說了嗎?」秋桐歎了一口氣,還是出自節儉天性,蹲下身拾起那一串嬌艷果子。
不知用清水沖一衝還能不能吃?
起身的時候,她眼前一陣發黑,足足用掉了兩個喘息的辰光才恢復過來,緩緩直起腰來。
「我不喜歡冰糖葫蘆。」他濃眉深深打結,面色更形冷漠。
「不喜歡就不喜歡啊。」她咕噥,仔細擦了擦上頭黏牢不去的灰塵,又是難忍一陣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