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假意沒聽見,只是擠出了一朵假笑,再朝他福個身。「公子請稍候,茶立時就幫您備上了。 」
話一說完,她趕緊轉身,低著頭疾走離開。
她幾乎是逃難地衝進溫老夫人屋裡,才剛要稟報,卻看見大掌櫃、二掌櫃如喪考妣地垂手站立在一旁,像有蟲蟻嚼背般坐立難安,怎麼也不敢迎視溫老夫人陰森銳利的眸光。
她心一跳,慌忙低頭斂眉,躬身退到角落。
「當初是誰拍著胸膛用性命向我保證,一定讓「漱玉坊」年年財滾財,利滾利,還要一舉吃下蘇杭所有絲織通路?」溫老夫人直板板地端坐在大椅上,目光如電地在大掌櫃,二掌櫃臉上梭巡。「現在呢?」
「回老夫人的話,實在是這幾年繭子欠收,再加上其它商家惡意削價競爭的緣。」大掌櫃硬著頭皮回答,滿臉畏懼。
「是呀,老夫人。我們真是為此費盡了心神,曾想過無數個法子要打敗其餘商。可說也奇怪,就拿「吹雲坊」和「半月織」這兩家最大敵手來說,他們收購桑、廣徵蠶農,傾注萬金,紡出的絲,繡出的緞卻用比我們低了三成的價錢賣予南下收貨的商人們,我怎麼數算,就算不出他們究竟是怎麼回本的。」二掌櫃神情委屈至極地開口。「他們財力雄厚,光是這點,咱們「漱玉坊」實力上便是輸了一大截啊!」
「我們溫家當年資本何嘗不雄厚?」溫老夫人一想起來,還是恨得牙癢癢。「不就是想我自個兒已經老了,想省心,少操勞點,這才將我們溫家的老根兒交予你們二位操持,沒想到溫家生意卻就此江河日下……若不是那天老司見頂不住了,將歷來賬冊全拿給我過目,我還猶在夢中,以為只是邊疆動亂、世道艱難,只要府裡勒啃點就能熬過這難關!」
「老夫人明察呀,咱們蘇杭雖美其名為魚米絲綢之鄉,看似富足如故,可國家戰事連連,百姓不安,身旁積鑽的銀子誰也不敢大方拿出手來添置新裳,就怕國家真的亂了,到時候華衣麗裳總不能當飯吃吧?」大掌櫃搖頭歎息。
「是啊,絲綢不若以往好賣也是情理之事。」
二掌櫃更是眼眶泛紅。
溫老夫人瞇起雙眼,一口氣堵在胸口,吞不下卻也罵不出。
他們說得也有道理,世道不好,蠶繭欠收,生意難做也是意料中事,這一切她都知道。
只是要地如何眼睜睜看著溫家就此敗了,尤其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線曙光之後?
「現在我不與你們算舊帳,就只問你們一句——」溫老夫人強抑著怒氣,冷冷地問:「為什麼三個月內趕不出八千匹月光緞和五百匹霞影紗?」
大掌櫃和二掌櫃相覦一眼,暗暗叫苦。
「回老夫人的話,」大掌櫃吞吞吐吐的開口,「繭子不夠,人手不足,銀子欠缺……依小的估算,以現有的人力、機具和原料,要在三個月內紡出一千匹月光緞已是困難了,更何況這麼大筆的訂單,真是看得見卻嚥不下,這、這……小的也很是苦惱啊!」
「現有周轉銀兩通剩多少?」溫老夫人心一緊,卻是沉著問道。
「坊裡周轉銀兩約莫有兩千兩銀子,可扣除了今年要上繳的絲稅七百兩,還有該付給桑農、眾相與的貨款近八百兩,餘下就只剩五、六百兩了。 」
溫老夫人越聽臉色越難看,面上看不出,乾癟老手卻是餡緊了端著的參茶杯。
「秋桐!」
「婢子在。」秋桐在角落正聽得心驚膽跳,焦慮不已,聞言,急急一個箭步向前。
「你今兒去過賬房了,咱們府裡的現銀還有多少?」
秋桐咬了皎下唇,有些慶幸自個兒在打掃賬房前,先粗略翻過了本月的賬本,可是裡頭剩餘的數目卻也讓人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回老夫人,通共余三百二十五兩七錢銀子。」
「這麼少?」溫老夫人也傻眼了。
眼見老夫人如遭電極般氣色灰敗,秋桐心微微一揪,趕緊補充道:「您老人家先別擔心,我瞅著杭州小端園那兒的田租也該收了,還有蘇州城曉豐胡同放出去的那兩處宅子,今年的租金也還沒討,再加上鳳公子給咱們的兩成訂洋,這合計下來至少還有三千兩銀子。」
溫老夫人面色還是很凝重,「三千兩銀子能辦得了什麼事?」
「老夫人,咱們自家繭子雖欠收,但若是用這三千兩先向其它蠶農買繭子,再到鄉下多雇些紡娘來。經驗不足不要緊,重要是便宜些,多點人手做粗淺活兒,要是精細的功夫再讓咱們坊裡的紡娘多費點心去做。」秋桐思緒靈活,一一盤算。
溫老夫人兩眼發光,難掩一絲驚奇地盯著她,沉聲疾問:「你說得輕巧,可染坊那兒的相與怎生應付?他們向來先收銀再染絲,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銀子,你打算怎麼個處置?」
秋桐略一思索,微帶遲疑地直言,「就允他們事成之後多給兩成利吧?以利誘之,先穩住他們再說。何況殺頭的生意有人干,賠錢的生意沒人做,若是他們還不肯,就讓他們知道咱們拿下了「麒麟」一紙巨額合同,以「麒麟」之名借力使力,還怕染坊的相與不搶著和咱們做生意嗎?」
「好!」溫老夫人止不住心中興奮之情,一拍椅子扶手。「好樣的,沒想到你一名小小婢女卻有幾分商人頭腦,就照你說的辦。還有,「麒麟」這樁買賣就交由你全權負責,鳳公子那兒也由你出面交涉再向我稟報。」
「我?」秋桐方纔的意氣風發登時被嚇光了,呆呆地望著溫老夫人。「可……可秋桐不過是名婢女,怎能擔此重任?」
還有,她躲鳳公子都來不及了,哪能羊入虎口,自個兒上門去送死?
大掌櫃和二掌櫃眼見一名小小丫賓竟然比他們還要出風頭,受重用,不禁怒火中燒起來,嫉妒攻心。
「不成啊!老夫人。怎麼說咱們溫府歷代商號管事是有鐵規矩的,怎麼能讓一名小婢女擔負這麼大的責任?再說了,要是其它商家知道這麼大筆的買賣竟然交到一個婢女手上,定然恥笑咱們溫府沒能人了,還有眾相與要知道了,能安心跟咱們做生意嗎?」大掌櫃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沒錯,甭說我和大掌櫃的顏面無光,就是底下的諸班頭們准服氣被一個婢女管轄?我看老夫人您還是思慮再三,先不必急著下決定吧!」
二掌櫃面上裝作恭敬的樣子,卻是狠狠白了秋桐一眼。
秋桐怎麼會嗅不出兩位掌櫃滿心的怨憤和週身濃濃散發出的煙硝味?
她的心也有點發慌,向溫老夫人行了個禮,面色更加謙卑。「老夫人,二位掌櫃說得一點也沒錯,秋桐只是隨口說說,胡亂出了個主意,當不得真的。」
「我說你行就行。」溫老夫人臉色一沉,目光如炬。「怎麼?你們三個還當不當我是主子?
想違抗我的命令嗎?」
三人登時閉上嘴巴,不敢再言。
「秋桐,從今天起你就是府裡的管家,賬房和這筆買賣也歸由你管,我要試試你的能耐……」溫老夫人環顧三人,意有所指地道:「若是於溫家有用的,我定不虧待;可要是光吃糧不做事的,我也絕不心慈手軟!」
大掌櫃和二掌櫃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心驚地偷偷對看了一眼,眼底憤恨嫉妒不平的怒火卻不熄反熾。
哪裡跑來的小賤婢,竟然敢扯他們後腿!
秋桐沒有注意到他們憤怒的眼神,卻是滿心說不出的苦。
真是多嘴,這下可好了吧?盡將麻煩往自個兒身上攬,她難道還嫌手頭上的活兒還不夠多、不夠累嗎?
可話說回來富足傳承下去,要是拚著扳勝了這一局,能讓「漱玉坊」起死回生,讓溫家繼續富足穿傳承下去,那麼也算是稍稍報答了老夫人的恩情啊!
思及秀水亭裡的那個男人了起來,她的心又是一陣胡亂上下蹦跳,鬧得她又開始痛了起來。
「啊,老夫人,婢子忘了跟您稟報,鳳公子此刻正在秀水亭等您呢!」她忽然想起,急忙對老夫人道。
真糟糕,一陣兵荒馬亂的,她都忘了這事了。
不知道那個凶巴巴又陰暗不定的傢伙會不會又逮著機會,說那些不冷不熱卻句句刺心的胡話?
一想到接下來三個月不可避免將和他有所接觸,秋桐的心就一陣陣發涼。
秋桐的性子外柔內剛,既然主子命令下來的事,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咬牙一肩挑起,務求做到最好。
所以打從晉陞管家後,她除了要忙府裡的事,還得忙著出門奔走僱人購繭,並拋頭露面去催租要帳,甚至得硬著膽子和眾相與交辦,討價還價。
這天早上秋風捲起,昨兒忙到曙光乍現卻還在看帳的她,幾乎連眼都沒合上半刻,立時又梳洗換衣,背著包袱,到灶上包了幾顆熱呼呼的饅頭當隨身乾糧,裝了一囊袋清水,就這樣走出了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