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溫家就算沒有擺譜的餘地,也還不到任人上門侮辱的地步。」她深吸了一口氣,夷然不懼地迎視著他。「你想談生意,行,待我稟明主母,再由她老人家決定要不要接見你。」
「上門侮辱……是嗎?」他濃眉略微一抬。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秋桐一時語結。
也對,他是沒有理由上門來侮辱溫家,起碼她想不出溫家幾時結了這門仇人,但他的神情森冷語氣不祥,要她相信他是來雪中送炭,伸出援手的……她還沒那麼蠢。
「我不知道。」她老實道,依舊防範地瞪著他。「但是你昨夜私闖溫府,今天又在這麼混亂的場面意外出現……」
「我要和「漱玉坊」談一筆生意,先深入瞭解合作對象,是我的習慣。」他說得合情合理。
她眨了眨眼,有一絲迷惘又有些志下心。是嗎?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
秋桐一時問竟不知該相信什麼了。
倘若他說的是實話,那她豈不是一手打壞了「漱玉坊」可能翻身的大好機會嗎?
可昨夜他明明就——她甩了甩頭,揮去滿心的燥熱和慍怒感,將注意力全擺在「生意」二字上。
一想到有可能辜負老夫人的期望與托付,她的胃就不禁悄悄翻騰絞擰了起來。
「對不起,這位公子……」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我不知道……」
「我要親自和溫老夫人商談。」齊鳴鳳打斷她結結巴巴的道歉,語氣有一絲不耐。
秋桐咬了咬下唇,面對他的氣勢霸道蠻橫,勉強抑下心底小小的反感。「我會去稟告老夫人,公子請在錦繡堂候坐稍等。」
「我沒有應付矯情虛禮的興致。」他經商的手段首重快、狠、準。如鷹集一旦鎖定目標,長空一擊即中,絕不失手。「要,就馬上談,否則,我相信「吹雲坊」會很樂意立刻接下這筆生意的。」
她的臉色瞬間變了。
就算再不諳江南絲繡商事,她也知道「吹雲坊」是老溫家「漱玉坊」的死對頭,這些年來她也側聞「吹雲坊」段家搶了不少生意,雖然他們論絲的質量、繡的功夫都略遜「漱玉坊」一籌,但是他們削價競爭,以大量人力與財力吞掉了幾條大通路。
要是這次再讓「吹雲坊」奪了先機,搶走了大生意,那他們溫家還能有活路嗎?
「公子,請隨我來。」她心底惦量權衡之後,毅然決然道。
不管怎麼樣,先穩住大客戶,其它的慢慢再說了。
第三章
溫老夫人幾乎是措手不及的。
秋桐這丫頭前腳才一跨進門來稟報,那個年輕男人下一瞬間已走進棲霞樓裡了。
她強忍著怒氣,倨傲地自鋪滿厚厚錦墩的躺椅上坐起來,不著痕跡地調整了腕上佩戴的翡翠老冰種玉鐲,抹平了因躺姿壓縐了的靛青繡金衣擺。
秋桐有一絲驚惶地瞥了那高大男人一眼,好似訝異著他為何不待相請,就進來得這麼快。
溫老夫人蒼老卻精明依舊的目光緊緊盯著那器宇軒昂的高大男人,刻意加深了輕蔑高傲之色,可是沒想到她慣施的沉重壓力對他而言,卻像泥牛入海般消失無蹤,他的神情平淡如故,甚至連眉抬也不抬一下。
溫老夫人多年經商,閱人無數也見慣大場面,可此刻胸口卻升起一股忐忑不安的凜然,她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儘管他也在打量她,她卻無法從他深沉的眼神裡看出一絲端倪。
而迷霧般無形的對手遠比嘶吼叫囂或揮舞著武器而來的敵人,更加可怕。
「你要跟我談生意?」溫老夫人冷冷開口。
是另外一頭覬覦溫家雖一時落拓,卻體質依舊雄厚可觀的野獸嗎?她是老了,精神不若以往了,但仍嗅聞得出獵人嗜血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讓「漱玉坊」落到這步田地的,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想過要重新整頓溫家產業,可一來缺錢,二來缺才,往日通路已萎縮,再不就是被對手扒吃搶奪了大半,加上這兩年自家桑葉欠收,其它桑農們又紛紛將質量上等的桑葉轉賣給了其它能付現銀的商家,於是她溫家的蠶繭逐年減產,質地也不若以往。
溫老夫人苦笑,乾癟的老手顫巍巍地緊抓著扶手,那堅硬的雕花線條深深指陷入肉。
不過就這兩三年,赫赫顯名的「漱玉坊」就逐步崩壞,眼看著將瓦解消蝕一空了。
至今,她還不願相信受上天恩寵眷顧的江南溫家,竟會蒙受這一連串天災人禍的噩運肆虐。
「是。」齊鳴鳳淡淡道。
「談什麼樣的生意?」溫老夫人警戒地盯著他,語氣不慍不火。
「我要「漱玉坊」出產的八千匹最上等的月光緞、五百匹霞影紗。」他口氣淡然,字字卻如雷震耳欲隆,轟得秋桐和溫老夫人心下大大一跳。這是一筆天大的巨額訂單啊!
溫老夫人有些喘不過氣,她目光炯炯地緊盯著面前偉岸高大、面色平靜的男人。
「你說,八千匹上等月光緞、五百匹霞影紗?」
「我會以高子市價兩成的價錢購買,但三個月後交貨。」齊鳴鳳的眼神漠然,淡得近乎無聊。
溫老夫人兀自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之中,而歡喜得心兒坪坪跳的秋桐卻無意中瞥見了他冷如寒冰的目光。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的臉上沒有喜色,沒有興奮,甚至沒有任何波動的情緒。
相較之下,昨夜的他雖凶悍深沉而危險,卻有人氣多了。
可今天淡漠平靜的他,卻比昨夜身上散發出洶湧凌厲氣勢、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那個男人,還更加可怕。
為什麼?他明明就坐在那兒,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動。
「為什麼?」薑是老的辣,溫老夫人沒有被這雪中送暖炭般的天大好事給沖昏了頭,在定了定神後沉著地問:「「漱玉坊」近幾年狀況並不好,我們的蠶絲產量銳減,出貨量縮少,放眼江南地區,百步一坊,十步一織,你為何偏偏挑「漱玉坊」做相與?」
秋桐有些緊張,不安地望了老夫人一眼。
有必要把「漱玉坊」的窘狀一一說清嗎?
這樣嚇走了大戶可怎麼辦?
「久聞江南溫姥姥是商界巾幗奇英,今日一見,果然氣度膽識與眾不同。」齊鳴鳳若有所指地掃了一眼秋桐,嘴角微帶一絲諷笑。「非一般庸俗婦人愚見可比。」
秋桐的臉頰頓時紅了起來,有些惱火地偷偷白了一眼回去。
是怎樣?當地真笨到聽不出他就是在明指老夫人這株桑,暗罵她這棵槐嗎?
他銳利的眸光在接觸到她不服氣的白眼後,嘴角若隱若現地浮起了一抹笑意。
見他居然微笑,秋桐心慌倉皇地收回視線,專心直視著溫老夫人,心兒卻是一陣莫名所以地坪坪然。
「沒錯,溫家近幾年在商場上的確不是最紅火的。」齊鳴鳳好整以暇地抱臂,坦白道:
「「漱玉坊」的規模也減縮不少,但是憑心而論,做工與質料尚比「吹雲坊」略勝一籌……尤其是月光緞。至今江南諸商家依舊未能紡出相似於溫家溫潤皎潔輕軟的月光緞,更別提懂得用月光緞為基底,層層鋪迭紡繡出月光掩映的獨特綢色。這是「漱玉坊」獨門之秘,也是溫家手中最大的籌碼。」
溫老夫人心下一驚,沒料到眼前這個年紀不到三十的年輕男子,居然能一語道破溫家絲繡之所以風行百年,靠的就是以獨門月光緞為底,交錯相織出的各色綾羅綢緞。
「你應該不單單只是想買我溫家的月光緞吧?」她眼裡盛滿警戒。
紡出月光緞,以及用月光緞為底交織成各種絢爛璀璨花色的兩大秘訣,才是他想奪取的目標吧?
商場詭譎如戰場,溫老夫人深諳拋餌釣大魚的道理,此刻溫家雖是條餓得狠了的大魚,卻也不能貪餌香,就此白白上了鉤去!
「我說過了,」他淡淡開口,「我要八千匹月光緞、五百匹霞影紗。這門生意不做,行,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到「吹雲坊」去,只是少了這單生意,你的損失會比我大。溫老夫人,這您、心知肚明吧?」
溫老夫人一時氣窒,臉色微微漲紅。「你這黃口小兒也敢在我面前故弄玄虛,拿「吹雲坊」
來恫喝我?哼,我還不知你究竟是真商賈還是假行騙……你是什麼字號的?又憑的什麼招牌來與我做相與?」
「麒麟。」齊鳴鳳微微一笑,但笑容裡半點溫度也無。「我的商號,喚作「麒麟」。」溫老夫人倒抽了口涼氣。
秋桐心兒重重一跳,頓時也口千舌燥了起來。
麒麟。
紫背鐳金,行雲環霧的火眸麒麟形象倏地跳進了她腦中。
傳說中神秘龐大、震懾八方的「麒麟」是近幾年崛起的巨商組織,翻手雲覆手雨,無論插足何界,必成當行鱉頭巨富。
也許這樣說還不夠具體,但是她知道現在市面上買的米,購的面,建築的木料,甚至銀鋪裡打的金銀有九成都來自「麒麟」麾下的體系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