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那樣細心,竟能想到這一層,說實話,她很怕母親會因為褚雲衡今天無可奈何的表現對他產生負面的印象,可是母親的話裡全是對他的疼惜,朝露心裡充滿感激和感動,她拜託方蘊洲替她照看母親片刻,隨後便奔下樓。
等她見到褚雲衡時,他正靠在四樓轉角處的扶手上,左手看得出正勉力搭靠在金屬橫桿上借力,盡避如此,他的手杖和整條右腿都仍在微微打顫,與她四目相對時,他立即費力地直起身,腰和胯部同時一挺,帶動撇在一旁癱軟的左腿往裡略收了收,接著若無其事般揚了揚手杖。
「嗨,我也快到了哦。」他的口吻裡有一種故作輕鬆的姿態,卻明顯透著體力不支的虛弱感。
她跑下台階,攙住他的左臂說:「媽媽沒事兒,她讓你慢慢來,不用著急。」
他撐起手杖,一邊扭抬起胯部往台階上走,一邊低語道:「也不知阿姨會怎麼想我。」
「她當然和我一樣心疼你啊。」
他猶豫了一下,臉色陰鬱,嘴角顫了顫,輕輕說道:「阿姨對我的體諒我都明白,可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她最關心的始終是她的女兒。所有人都會變老,不只是長輩,我們也終有身體不適、行動不便或體力不支的時候,你媽媽會想,等有一天你老了、病了,而我卻只能癱在輪椅裡,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那該怎麼辦?朝露,我是一個男人啊,可這種時候我卻顯得那麼無能……如果我有女兒,我也不會放心把她交給一個……」他停下腳步,眼中的陰霾那樣深重,手杖被他握得緊緊的。
半晌,他向著台階抬起手杖,手杖頭卻被朝露握住,輕輕按了下去。
他帶著迷惘的眼神望向她。
朝露平平靜靜地道:「你說的這些,並不是我們直到今日才清楚的,不是嗎?」
「一件事處在設想階段,和它成為事實呈現在眼前的時候,衝擊力是不同的。」他搖搖頭。
「雲衡,不要太低估自己的能力,因為那也等於是在逃避你的責任,我不信你是這樣沒有擔當的人。我和你在一起,能做的事至少還有三件——保持健康、存夠足以生活無虞的養老金,教養好子女,如果我們能做到這些,那便沒有什麼可怕的。」
聽到這些,褚雲衡眼睛濕潤,有細碎的銀光閃動,可是他很快笑了起來,像是漸起的春風,把整張臉上的霧霾漸漸拂開。
朝露看著他,情難自持地摟住了他的腰,抬起臉仰望他。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小片淡淡的影子,帶著讓人心醉的憂鬱,讓他看起來更加迷人,她伸出一條手臂,摸到他的後腦杓。
他順著她手上的力道慢慢地低下頭,在她的眼皮上輕輕一吻。
「朝露,你這是第幾次向我暗示什麼了?」
朝露並不生氣,心中反而升起一個念頭:褚雲衡,你這個傻瓜,如果你現在向我求婚,我會立即答應的。
沒有鮮花也可以,沒有戒指也可以,更不須單膝下跪那種儀式,只要是你,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走進董家,朝露剛想讓氣喘吁吁的褚雲衡坐下休息片刻,卻被他制止了,「我想先去看看阿姨。」
「在臥室裡,我陪你去。」
她扶著他走進賀蕊蘭的臥室,就見方蘊洲倚窗而立,靜靜地望著他們,少頃,僵硬地朝他們點了點頭,「既然你們上來了,我也該走了。」
「小方,今天也沒有準備,不方便招待你,下一次歡迎來家裡玩,今天實在太謝謝你了。」賀蕊蘭靠在枕頭上,對他點了點頭。
「好的,阿姨。」方蘊洲簡短地應道。
「蘊洲,改天我和雲衡請你吃飯。」
褚雲衡看了看她,一種不用言語就能傳達的默契在他們的對視中流轉,她主動勾了勾他左手微微蜷曲的小指,又整個握住。
褚雲衡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驀然間,他像被施了什麼神奇的魔法,臉上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威儀與自信。「朝露的提議很對。方先生,如你所見,我行動不太方便,今天實在多虧有你照顧阿姨,不只是朝露要謝你,我也很想聊表謝意。」他的話裡雖提到自己行動不便,卻並無卑微低下之感,他就站在方蘊洲的對面,神態自若。
方蘊洲不鹹不淡地說:「客氣了。再見。」
「你陪我媽媽坐會兒,我送他到門口。」朝露對褚雲衡說。
他點點頭,把床畔的一張椅子往床頭方向拉近了些,坐下。
朝露送方蘊洲出去,方蘊洲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朝露準備關門時,他才一手用力把門抵住,壓低了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啞聲道:「朝露,我請你再仔細考慮一下,想清楚你們的未來!你不該和他……他殘廢得連爬幾層樓都吃不消!如果阿姨老了、你老了,該怎麼辦?這些你沒想過嗎?」
朝露被激怒了,她站到門外,把門虛掩起來,嚴肅地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認真想過?你所考慮的這些問題,難道你口中那個……」朝露驀地住了口,「殘廢」這兩個字她實在說不出口,頓了一下才繼續說下去,「那個人不會想得比你更透徹嗎?」
「他考慮過後的結論是什麼?仍然要自私地佔有你、一點一點地蠶食掉你的未來?」方蘊洲顯然也情緒失控,變得口不擇言。
「是我願意和他在一起,一點一點地構建起我們的幸福!」朝露氣得面紅耳赤,「方蘊洲,你要再敢侮辱我的男朋友,我絕不原諒!」
方蘊洲像一顆洩了氣的皮球,慢慢地低下頭。轉身時,他目光複雜地望了她一眼,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朝露,也許你認為我是出自私心,蓄意要破壞你追求新的感情,可事實不是這樣的。你記不記得?早在你和他交往之初,我就和你說過,你根本不清楚家裡有一個殘疾的成員會是怎樣的光景,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說嗎?」
朝露被他話裡少見的憂傷觸動了,她迷惑的眼神落在他的臉上。
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因為我有一個殘疾的女兒。你想見見嗎?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她,你就會明白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不讓你陷入可以預見的悲劇裡。親人或愛人殘缺的悲劇,是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的傷痛,我無從選擇,但是你還有選擇!」
第9章(2)
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坦白弄懵了,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方蘊洲已下樓離去。
方蘊洲曾經提過那場短暫而失敗的婚姻,卻從來沒提過他還有一個殘疾的女兒。人生的不幸那樣多,即使是像方蘊洲這樣表面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之驕子,也總有不為外人道的苦楚無奈。
看似完美的蘋果背面,也會有上帝的咬痕。
她終於理解方蘊洲為何如此堅決地反對她和褚雲衡交往,他是過來人,知道和殘疾人相處的心酸,因此,他才更加不信任褚雲衡能給她帶來幸福。
但是,褚雲衡不是一般人,他能給予她的,比任何一個外表看似完美的人都多,這一點別人或許很難理解,但那又如何?在感情的世界裡,她才是能給他打分數的唯一人選。
而褚雲衡得到了滿分。
朝露回到母親的臥室時,褚雲衡正用右手在替賀蕊蘭按摩。
她拋開方蘊洲的話帶來的震動,走向母親的床頭,蹲下身托著腮幫子,歪過頭打趣褚雲衡,「你到底會不會啊?我媽的腰才受過傷,別給按壞了。」
褚雲衡只是笑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賀蕊蘭搶白,「小褚按得挺舒服的,至少比你強。」
「哎喲,媽,雲衡就剩一隻手了,你也真忍心勞動他,他一會兒還要拄手杖下樓呢。」朝露撒嬌道。
「瞧瞧,真心話出來了不是?」賀蕊蘭樂呵呵地指指褚雲衡,「原來不是擔心按壞了我,是心疼你呢。」
朝露一手一個,把褚雲衡和母親的手牽住,笑道:「你們兩個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都心疼。」
賀蕊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到褚雲衡身上,她略坐直了些,語氣變得鄭重,「小褚,或者,我該和朝露一樣叫你的名字,這樣更親切些。雲衡,我剛到你家的時候,你剛上研究所,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清俊又懂事的孩子,一眨眼,你都三十多歲了,時間真快啊。那時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和我的女兒扯上關係,因為你太出色了,我不敢想。」
朝露和褚雲衡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賀蕊蘭親熱地在褚雲衡的手上拍了拍,「過去的事,我相信你是放下了。雲衡,我絕不是要拿那時的你和現在做對比,你現在也還是很好的孩子。你能和朝露在一起我很開心。」
「阿姨,我車禍昏迷那幾年累著你了,難得你不嫌棄,一心撮合我和朝露,我心裡實在有說不出來的感動。我不敢誇口朝露跟了我不會受半點委屈,我畢竟有殘疾,跟著我委屈是一定有的,不便之處更是難免,我只能盡我所有的力量來做到一件事——讓朝露的幸福比委屈多上許許多多倍,讓她這一生盡可能的少流眼淚、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