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她喝醉了,睡了,大膽而溫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沒睡著,迷迷茫茫間,欲睡不睡,卻忽然掉進了最不可思議的綺麗夢境裡。
她怎敢醒呀!因為只要一醒,夢境就會破滅。她繼續閉眼沉睡,任他火熱綿密的親吻下斷地熨貼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麼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動得狂顫;她很努力地壓抑著不去回應他,他也極度抑制地吻著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額,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綿綿春雨,輕輕地灑落她的臉龐,她浸潤在他的柔情裡,以為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熱淚滴落,燙痛了她的臉。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夢醒了;她睜眼看他,他卻沒注意到她醒了。
他擁著她,一雙眼只是遙望枯黃山頭的青鴻山,湖上寒風陣陣,吹得她心頭蒼涼無比。
也就是在那時,他下定了決心,停止這逾越得過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顆豆大的冰冷淚珠打上她的臉頰。她抿了抿微癢的唇瓣,由回憶中醒轉。啪答,啪答,更多從天而降的淚水流個不停,無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該回去了。她爬起身子,頭臉衣裳一下子就濕了,她抹掉眼前的熱蒙水霧,舉槳往回劃。
劃了兩下,小舟不但沒有移動,反而往東邊漂去。
她拚命划槳,急速的水流還是帶著小舟漂走;她望著船邊突然變得混濁的滔滔滾滾湖水,當下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
來自青鴻山的山洪爆發,九曲湖成了首當其衝的渲洩所在,她身處其中,無異是渺滄海之一豆,滾落裡頭就不知所蹤了。
嘿!這怎麼成。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縱使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這樣一來,她狠心拒絕端木驥就沒意義啦,而且萬二讓木頭馬以為她想不開投湖自殺,豈不害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會不會為她披麻帶孝,行子侄之禮致哀哦?
她開心地笑了。瞧,沒有木頭馬她一樣活得很好,等她回宮後,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劃,劃呀劃,劃回岸邊,劃回寧壽宮……
事與願違。她眼睜睜看著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樹、亭子從視線消失;她看不到青鴻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從。
她手一鬆,濁浪立刻沖定槳木,一會兒就漂得無影無蹤。
她呆呆坐在大雨裡,全身已經濕透,大浪撲來,小舟劇烈搖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個兒跑出來玩,卻是沉屍湖底,說不定屍體讓魚啃光了浮不上來,從此談太后失蹤成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熱淚卻是隨之滑下。難道這輩子總是隨波逐流,讓外在決定她的命運嗎?她能不能自己掌舵,決定自己的航向?
淚水雨水交織,她蜷縮起畏寒的身子,無助地飄蕩著。
「談豆豆!」
她繼續哭著。真是奇怪,怎麼雨聲聽起來像某人的聲音了?
「豆豆!談豆豆!」那聲音顯得十分焦急,仍不放棄地大聲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裡?快回個聲啊!」
她差點跌落小舟!只有一個人會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這裡!」她立刻抬頭,激動地望向茫茫雨霧。「我在這裡!有沒有聽到啊?我在這裡……」喊到最後,叫聲竟然變成了號啕大哭。
原以為她足夠堅強,人前,她永遠帶著笑臉讓所有的人放心;人後,深宮獨處也好,隻身困在九曲湖也罷,她就變回一顆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總是能振奮她、讓她的心飛揚得好高好高……
「阿驥!阿驥!你在哪裡?」她放聲哭喊,但湖上除了萬馬奔騰似的雨聲外,卻是再無回應,她哭道:「嗚嗚……我一定是作夢了……」
果然是作夢。滂沱大雨裡,一艘小船划破湖面千萬道交錯的漣漪,穿出了厚重雨簾,出現在她的眼前。
端木驥坐在上頭,正使力划槳,看樣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頭馬耶!他還穿著繡金麒麟朝服,一對劍眉皺得特別神氣,那雙毒龍潭好忙碌,一邊得注意水流,一邊還要往她這邊看來。
但水勢太過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氣轉回來,好幾次她都以為他要讓浪頭給帶走了。
「阿驥!」她驚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亂動,我過去了!」
端木驥說完,就脫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聲跳下水,濺起了她有生以來看過的最大一團水花。
「啊!」她嚇得尖叫,還好馬上看他冒出頭顱,雙手划動,奮力地在波濤洶湧的湖面游了起來。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頭,眼淚進個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還好好的,不需要他奮不顧身來「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贅,他反而游得又快又準,即使被水流衝開好幾次,終於還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奮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劇烈擺動,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偉岸的身軀,放聲大哭。
「阿驥!你幹嘛呀!要死了啦!嗚嗚……」
「別壓著我叫魂,我還沒死!」他不得不推開她,坐起身子,放眼尋找,問道:「槳呢?」
「嗚,漂走了。」
他回頭,他駕來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裡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辦。這裡離岸太遠,他都沒把握和急流搏鬥了,更不可能拖她游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會惹禍。」所有的念頭,化作一句輕歎。
談豆豆怯怯地抬頭,又怯怯地垂眼,淚水撲簌簌掉了下來。
他一定又要罵她任性了。要罵就罵吧,她不會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剛才奮勇泅水的驚險畫面,她就要渾身發抖。
「妳嚇壞了?」
「沒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濕發,凝眸看她,所有的擔憂在頃刻間化成了萬縷柔情。「豆豆,妳擔心我。」
「哼,馬本來就會游水,我擔心啥呀?」她嘴硬道。
「馬是會游水,但小豆子不會游,我怕到時要大海撈豆,可累了。」
她心頭一震!他那是什麼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來霸氣橫飛的劍眉,眉眼彎彎的,變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適當的話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著皇上一起來,何必偷偷摸摸跑到這邊?」
「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裡來?」被他說中心事,她心臟撲通亂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觀海亭』騙了嗎?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卻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裡面刻滿了怨氣沖天的文字,下回有機會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會叫官府改個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親筆題書,就叫淹豆亭。」
「呵,你醃什麼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綻開笑容真心頭卻是驀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為了平息她的恐懼,在這風雨飄搖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擁抱她,還刻意逗她,讓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歡這樣熟悉的鬥嘴感覺喔。好聚,就該好散。她願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會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國了嗎?」她低下頭問道。
「妳走丟了,我還有心情出使嗎?」他仍故作輕鬆語氣。「萬一人家國王問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們這樣會漂到哪裡?」
「南海國吧。」
「我們沒水沒食物的,怎麼去?」
「我可以抓魚,也會看日月星辰辨別方位,妳就負責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沒有機會和他鬥嘴下去了。
「端木驥,我們會死嗎?」
「不會,我會保護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寧可不要回去!她差點脫口而出,突然「碰」地一聲,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時裂開,大量江水湧了進來。
「快!起來!」他立刻拉她起身,腳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們上岸了?」她心頭驟喜。
「不,這是大江中間的沙洲。」他扶住雙腳凍得僵硬的她,極目四顧。「往那邊走,我們還可以撐一陣子。」
原來他們已經從九曲湖流進大江了。大江水勢更大,翻湧奔騰,有如天搖地動,她差點站不住腳,他緊緊擁住了她,一步一步帶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濁的巨浪夾雜樹枝、落葉、泥沙,不斷地從腳邊翻滾流過,甚至還有整株樹幹來勢洶洶地撞過來。
他們相擁站在沙洲的最高處,彷彿處於暴風雨中的孤島,她無助地看著江水漫了上來,淹過倒下的蘆葦叢。
「也許……終究是逃不過……」她好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