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這樣的人。」
「嘴巴說不是,以後還不是美女一個個娶進門!」她瞪視他沉鬱的瞳眸,繼續嚷道:「什麼山盟海誓!什麼生死相許!賢妃淑妃福貴人不都是那個臭老頭寵愛過的美人?結果呢?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年老色衰失寵,然後再貼個選妃告示,強娶像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他根本不是娶妻!他只是想滿足慾望,只要臭老頭活得越久,倒楣受害的姑娘就越多!」
「其實,先帝立妳為妃,是因為他深感愧對談大人,想要彌補……」
「這不是彌補,是凌遲!他自以為是英明君主啊?我呸!以前我年幼無知,一直以為他身子不好,久未上朝,這才會讓奸相弄權,還很感謝他抄了那壞蛋的家產,可後來看你教阿融政事,我這才明白,沒有昏君,哪來的小人!」
他默默地承受她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亦不再為伯父先帝辯解。
「這下好了,他為了表示所謂的歉意,選我為妃,看起來好像給了莫大的榮耀,我談家應該燒香膜拜,感激涕零祖宗積德,可實際這只是昏庸老頭子給的一個可笑施捨罷了,我才不稀罕!」
句句大不韙,出自皇太后口中,端木驥只有喟然長歎。
先帝種種,全交由史家評斷吧。他是子侄輩,議論不來,也不能議論。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為先帝補闕填漏,不管是朝政,抑或是一場從來就不曾存在的婚姻關係……
因緣錯綜,弔詭難解,若她不進宮,他和她又豈能相遇?
「既是如此,那就跟我走吧。」他緩緩地道。
「你帶我出去?」談豆豆用力抹掉眼淚,紅著眼睛道:「我怎麼走得掉?難道要我昭告天下,太后不做了?要逃出宮了?」
「妳可以詐死。」
「哈哈,太可笑了,你又在說哪一樁深宮奇案?」她淒涼苦笑,雙掌徒勞地推開他絲毫撼搖不動的胸膛。「我問你,當初你不認得我,為什麼立我為後?」
「是因為……妳在諸妃裡,才識最好,能力最足……」
「呵,這就是了。我才識最好,能力最足,膽量也最大。」她很用力地擰眉板臉。「端木驥,你給老身仔仔細細聽好了。從現在起,你立刻離開寧壽宮,若敢再靠近五百尺,老身就喚人打了出去!」
「妳何必如此?」他不禁又動了肝火,出力握緊了她的臂膀。「既然不喜歡妳現在的生活,妳幹什麼又緊緊死守不放?!」
「我喜歡榮華富貴!我愛當太后!不行嗎?!」
「妳說謊!」
「我是說謊。可你講得太容易,更是自欺欺人!」她迎向他憤怒的目光,大聲嘶吼道:「別說你不顧輔政王爺的身份和責任,我也有我應有的身份和責任。我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我能要他為我擔心得睡不著覺嗎?還有,管姐姐不擅管事,我能將整個後宮雜務全丟給她嗎?賢妃淑妃跋扈,只有我治得了她們;景屏軒整修好了,我還得選派幾個細心的宮女過去照顧福貴人……」
「夠了!」他也朝她大吼。「妳很有本事嗎?為什麼要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妳能不能多顧著自己一點?」
「不能!」
「好,既然妳總是要為別人而活,那妳能不能為我而活?!」
「不能!」
彷彿狂風暴雨驟歇,寧壽宮一片死寂,燭火明滅不定,更顯晦暗。
「端木驥,你唯我獨尊慣了。」她垂下眼,幽幽地道:「你不懂得體貼別人,也不懂得顧慮別人的心事,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怎會不懂?!」他激動地道。
「別說你懂我。」她抬眸,淚水一下子湧進了紅通通的眼眶。「事實上,我好氣你!我氣你不該帶我出宮看月亮,不該帶我到處遊玩,不該讓我覺得跟你在一起好快樂,你把我的心養得好大好大,大到再也放下進這座小小的寧壽宮了。」
「那妳跟我離開呀。」他心痛地道。
「心這麼大,我可以花五十年的工夫慢慢收回來。」她輕易就掙開他微顫的手臂,退後一步,語氣變得平靜。「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進宮前都計畫好了,我要看完藏書樓的書……」
「不出五年,妳就看完了。」
「那是天賦異稟如你者才能做到的事。」她扯出一朵淒楚的笑容。「我會慢慢看的。為每本書另外寫注、畫插圖、做比對、編目錄,窮我一百年的工夫也忙不完的;另外我還要養蓮花——」
「最好妳搶了文獻編修大臣的事來做。」他打斷她荒謬的計畫,迫切地問道:「我問妳,如果說,妳爹、管太后、還有最愛吵架的賢妃淑妃他們百年過去了,那妳還是甘心被關在這裡當太后嗎?」
「到了那時,我早已習慣這裡的日子,更不會出去了。」她冷冷地道。
「妳不要敷衍我!妳以為逼我另外娶妻,我就會忘掉妳嗎?」
「你妻妾成群,寵愛新歡都來不及了——」
「談豆豆!」他吼聲震得她髮絲飛揚,以忍無可忍的暴怒語氣道:「我現在告訴妳,我端木驥只會娶一個妻,那就是——」
「住嘴!」她驚恐大叫,迭聲道;「不要說!你只想娶一個妻就娶一個妻,老身會為你選擇一個最合你意的淑女,你回家等著接懿旨吧。」
「我拒接!」
「你不接就是抗旨!」
「普天之下,無人能屈服我。」他猛然將她拉到胸前,灼灼看穿她逃避的目光,霸道地道:「就算我此刻要扛妳離開,任誰也阻止不了。」
「你敢扛,你就扛啊!」她激烈地掙扎道:「你若不要你爹的臉,不要我的臉,不要端木家的臉,不要天朝的臉,你就一路讓所有的人看你誘拐太后出宮啊!」
「人都不痛快了,還管誰的臉!」
「你就是這樣可惡!口口聲聲說你懂我,卻還是要讓我痛苦!」
「我這樣讓妳很痛苦?」他沉痛地問道。
「端木驥,拜託你,饒了我……」她無力地掙了掙,避開了他的視線,潸然淚下道:「請你讓我安安心心過日子,也讓我身邊、你身邊的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好嗎?」
他的心狠狠地被她擰絞了。普天之下,唯一能屈服他桀騖不馴心志的,也只有這顆硬梆梆得令他氣結、又軟綿綿得令她痛憐的小豆子了。
她口裡說著冰冷無情的話,可身子卻虛軟地靠在他懷裡,似乎仍想企求他的溫暖。他該拿她怎麼辦?怎麼辦啊?!
「平王爺,你走吧,我求求你快走吧。」她低泣道:「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錯了?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嗎?他劃了那麼多道鴻溝,竟然還是一跌再跌,跌得彼此鮮血淋漓、萬劫不復!
他陡地摟緊了她,管他的輩分!去他奶奶的禮教!與其在這邊痛苦地掙扎該不該、能不能、對不對,不如乾脆帶她一走了之。
「長痛不如短痛……」彷彿洞知他的心思,她哭道。
他凝望那蒼白如雪的臉蛋,拭淚的指掌再也承受不住滔滔熱淚,她的心在痛,他又何嘗不痛呢。
他好想俯身吻了她,一遞遍吻干她的眼淚,好讓她的菱唇恢復嬌嫩的血色,也好讓她重綻一張俏麗可人的笑顏……
然而,這裡是歷來最為貞潔神聖的太后寧壽宮,住的皆是他端木家的先祖先輩,他們如此相擁已是悖逆倫常,就算他可以大膽而瘋狂地吻她,但她呢?他是不是可以多顧慮著她一點?
原來……是他錯了。
自以為憐她、惜她、瞭解她、希冀帶給她歡笑,到頭來卻是自己一意孤行地毀滅了她。
心,沉沉地落了,落在兩人之間不可跨越的鴻溝裡。
「那……臣走了……」他很慢、很慢地推開了她。
「平王爺好走,不送。」她站定腳步,以目光送他。
他轉身,踏出一步,腳步立即停下,臉孔似乎微微轉回,但終究還是身軀一凝,雙拳緊握,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站得很穩,淚無聲地流著,目光始終緊緊地盯住他的背影,直到他隱沒在外頭漆黑的夜裡。
她的生命也進入了黑夜,再也沒有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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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龍翔宮暖閣,皇帝鬧頭痛。
「臣決意出使南海國,請皇上恩准。」端木驥跪在地上,表情嚴肅,劍眉緊皺,說什麼也不肯起身。
「我早就指派余尚書了,他盼了好幾年了。」端木融苦惱地揉揉眉心道:「大哥,你就讓個機會給余尚書坐船出去玩玩嘛。」
「臣多年前曾出使南海國,與該國國王熟稔,一切好辦事;可余尚書初次出使,怕他不懂禮節,會壞了大事。」
「余尚書掌禮部,他不懂禮節誰還懂?」端木融趕緊求援,望向身邊兩個救星。「二哥,三哥,幫幫我啊……」
「大哥,」端木驊涼涼地道:「不能當王爺的還要搶人家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