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就是離家出走,她再也忍受不了親人們爭奪財產的醜陋面容,寧可一隻皮箱走天涯。
遠遠地,她看見樹下那個瘦弱身影,冷冷一笑,他也無法適應弱肉強食的家庭嗎?
她認得他,安凊敘,他是安議員家的「養子」。
去年安議員要競選連任,安家全家都出來為他站台,但有家八卦週刊挖出他在外面養小老婆、生下私生子的事件。為證明沒這回事,他把安凊敘推上檯面,說他是自己哥哥的私生子,但哥哥幾年前去世,孩子由情婦帶著,既然事件曝光,他和哥哥的情婦商討過後,決定領養這個侄子。
這個解釋不論真假,他都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報紙上他好男人的形象更加穩固,也因此安凊敘正式搬入安家。之後,安議員更是高票獲得連任,結局皆大歡喜。
只是……果真皆大歡喜嗎?
家裡事關起門來,誰也管不著,阿雪已多次看見安凊敘像現在這樣,被安幗豪揍到一身狼狽地坐倒在樹下,身上掛傷,神情落寞。
她頓頓腳步,考慮兩秒,向他走近。「你……」
她才說一個字,他就蜷縮起身子,滿眼防備地望著她。
有趣,他的神情和「阿飛」看見老鼠時一模一樣。
阿飛是她的貓,貓抓老鼠是千年不變的定律,但,她的阿飛看見老鼠會拱起身子,虛張聲勢地做出攻擊姿勢,可事實上牠根本就是害怕,害怕一隻小到不能再小的……天竺鼠。
放下寵物提籠和行李箱,她走到安凊敘身邊,坐下。她屈起膝,嘴邊噙起一抹冷笑。
「生氣嗎?有什麼好氣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比你強的,自然要打壓你、欺負你,哪天輪到你比他強了,他還不是得眼睜睜看你掠奪他的一切。」她清亮的嗓音說道。
安凊敘轉頭看她,一臉質疑,掠奪兩字像鐘聲,清脆響亮地敲擊著他的耳膜。
「與其在這裡可憐兮兮地覺得自己受委屈,不如壯大自己,任誰也不敢欺負你。」
壯大自己?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念頭。
他只想要乖乖忍耐,忍耐到暑假,就可以見到媽媽;他想照著爸爸的意思,努力當好小孩,努力熬過這一年;他以為忍耐是力量,怎麼會是……反擊更有力?
見他眼底的戒備鬆懈,阿雪淡淡一笑,十歲的孩子和肚子餓的阿飛一樣好拐,她揉揉他的頭,像揉阿飛的毛那樣,她喜歡這個小子。
「你想跟我走嗎?」
話出口,她才曉得原來自己還是會害怕,雖然那樣有骨氣的一挺背離家出走,終究這個世界於她太大、太孤單,她想要他這個盟友。
安凊敘直直地盯著她老半天,才緩緩搖頭。「不行,我要留在這裡,等我媽媽來帶我。」
想起母親,他臉上漾起一彎柔軟笑容,漆黑的雙眼湧入溫暖。
她扯唇,說不出心口湧上的滋味是什麼,是嫉妒他還有媽媽可以來帶他遠離骯髒齷齪的家庭,還是害怕未來將要一個人生活?
不,所有人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知道她驕傲得就算害怕也不會允許自己表現出害怕。撂下冷笑,她起身,拿起寵物提籠和行李箱,頭也不回的遠走。
當時她並不曉得,這天,安凊敘望著她背影的眼神裡,有著淡淡的依戀與不捨。
***
再遇見安凊敘時,已經是八月底的事。
阿雪在捷運站看見嘴角破裂、眼睛掛著黑輪,一臉無措的安凊敘,失魂落魄地坐在捷運站一角,垂下頭,擰扭著自己的十根指頭,無助得像只流浪貓。
只花了一分鐘考慮,她走到他面前。
安凊敘順著她的球鞋往上看,首先見到兩條裹著黑色牛仔褲的腿,再往上,她的腰很細,細得用力一扭就會斷掉似的,繼續往上,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龐,倔強自負卻充滿戒備的目光在看清楚她的五官時,瞬間溫柔。
他再不是幾個月前那個乖巧的小可憐,他眼底增添了桀驁與憤懣,微揚起的嘴角噙著一絲冷漠淡笑。很好,他似乎開始認同這個社會的冷酷傲慢,阿雪有些得意地想著。
至於她自己,獨居的幾個月時間裡也有了若干改變,她的心更冷,她的嘴巴更壞,她也更勇於面對那群「長輩們」。
現在的她,把寂寞當成零嘴,把孤獨視為理所當然,她再不需要同黨盟友,不需要友誼依恃,她要的是……另一隻可以被改造的阿飛。
「你去哪裡?」她問得簡短。
「去找媽媽。」他答得簡單。
從七月初學校放暑假,他就一直等待母親來帶自己回老家,但七月份過去,八月份來臨,眼看開學的日子漸漸逼近,母親沒來,父親借口忙碌,不願帶他回去。他再也等待不了,便背起行囊和全部零用錢,獨自返鄉。
「找到了嗎?」看他那副落魄模樣,她不必聽就知道答案。
「她,不要我了。」他眼中凝起寒光,咬牙切齒的道。
她雙手環胸,望著被棄養的男孩,臉上的笑容和他的一樣冰冷。「所以現在—」
「我還可以跟妳走嗎?」
她把視線拉開,對上不遠處的售票機,像在思索什麼似的,而他沒有不耐,靜靜等待她的答案。
許久,她問:「你不怕我是壞人?」
「不怕。」他凝目回答。
她再壞也壞不過拋棄自己的母親,壞不過天天拿他當沙包打的安幗豪,壞不過時時出陰招害他的大媽,更壞不過無視自己存在的父親。既然不要他,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為什麼要把他帶回來?為什麼……他有無數的問號,而每個問號都帶著濃濃的恨意。
阿雪清冽的目光像兩道射線,射向他的臉,她彎下腰,勾起他佈滿青紫的小臉。
「你應該怕的,說『不怕』,代表你還不夠認識這個世界的陰險。沒關係,我會慢慢教導你,別輕易相信任何人。」
於是,他跟著她回家,成為家裡的第二隻阿飛。
阿雪的家很大,雖然是公寓,卻有近百坪,六房三廳、一隻貓,還有個二十四小時的女傭。女傭只會在鈴響的時間裡出現,其它時候就像個隱形人。
在安凊敘住進去的第二天,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空房間被改成健身房,阿雪冷冷地丟下一句話,「你想打贏安幗豪,就得先練出幾塊能看的肌肉。」
然後,在健身教練的安排下,他一天運動三個鐘頭。
阿雪沒讓他上學,不只他,她自己也沒到學校唸書,但他們有各科家教,他們學的不是國語、數學、藝術與人文,而是經濟、哲學、會計、英文和西班牙語。
她還聘請國立交響樂團的首席來教他拉小提琴,請知名大師教導他們國際禮儀,他們有一間很大的書房,書房裡全是專業書籍。
沒人研究過這種與人群隔離的精英教育,對孩子的成長會不會造成心理上的影響,然而阿雪和安凊敘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十歲到十七歲,七年當中,阿雪把他從瘦小的一百四十公分的軀體拉拔到一八五,也把一雙溫暖眼眸變得銳利清冷。
他很少笑,每次發出的笑容都帶著某種目的,如果缺乏目的,他吝於施捨笑意。他很少說話,但一開口,就能直指標的,說動人心。
他長得很帥氣,有種超乎年齡的成熟氣質,走在街上,常吸引許多大齡婦女。曾經有模特兒公司經紀人看上他,想盡辦法邀他加入,而他的回答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冷到讓人心驚膽顫的眼神。
阿雪在十六歲那年小試身手,開始玩股票、基金、期貨,雖賺得不多,只獲利兩成,但心養出自信,她越玩越大,成為股市裡的大戶,本來就有錢的她,錢更是多到可以翻天。
循著自己的經驗,她讓安凊敘在十五歲那年也嘗試投資,結果卻是慘賠,比起她,他缺乏對金錢的敏銳度。
但他的意志堅定,不肯認輸,於是他們開始日夜研究國內外股票、全球經濟,之後他決定再度出手,向阿雪借兩百萬,投入股市。
十六歲那年,他不但將欠阿雪的錢還清,還賺到人生的第一個一百萬。十七歲,阿雪在他身上大手筆投資,年底時,一個登記著藍伊雪的名,實際上卻屬於安凊敘的戶頭裡,已經有著讓人瞠目的財富。
清晨七點,多數十七歲的孩子,正背起沉重書包趕公交車、趕捷運,趕著在鐘聲響起時進入校園,但安凊敘沒有,他正在練胸肌,一顆顆汗水爭先恐後在他裸露的上半身冒出,年輕的肌肉、完美的線條,他因為健身,磨練出堅強毅力。
忽然,門被打開,他離開健身器材,順手拿起毛巾,拭去身上汗水。
轉身,只見阿雪慵懶地靠在門板上。他微微的笑意滲入眼角,她是唯一一個,讓他還願意免費微笑的人。
「我有話要告訴你。」語罷,她把手上的開水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