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得很流利,大哥哥越聽越高興,於是決定吃飽飯後給她講故事。
她興奮得跳起來,「耶!」一聲,繞著大哥哥轉圈圈。他看著她缺了牙的嘴巴,笑彎嘴角。
阿姨的菜很好吃,她把整碗飯吃光光,阿姨誇她好棒,還送給她一個軟軟的狗狗大玩偶陪她在夜裡睡覺。
晚飯後,她和大哥哥坐在庭院的搖籃裡。打開立燈,他拿著故事書,她抱著狗狗,窩在他懷裡,聽著他清亮的嗓音,一句一句念故事。
「從前,有個心地很壞、很壞的惡魔,他打造了一面會扭曲事實的鏡子。在這面鏡子的映照下,所有的美好會被縮小得看不見,而所有的瑕疵會被放大到極致。
「惡魔得意揚揚地想將鏡子向天界的人炫耀,卻在飛往天堂的路上,一個不小心失手,讓他心愛的鏡子掉了下來。
「鏡子從很高、很高的天空掉到地面,眨眼間,摔成千千萬萬的小碎片。
「這些小碎片四處飛散,如果小碎片掉到人們的眼睛裡,那人便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醜惡,如果小碎片刺進人們的心,那人的心將會變得堅硬而冷酷。
「有一對小男孩跟小女孩,他們的感情非常好,常常在一起玩、一起讀書,在花園嬉戲、閱讀。然而這一天,風揚起的時候,小男孩突然覺得眼睛被什麼東西給刺了一下,從此,自他眼睛看出去的東西都變得醜陋、令人憎惡。
「他越來越冷酷無情,連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小女孩都看不順眼,美麗的玫瑰在他眼裡成了邪惡巫婆的令牌,可愛的小鴿子在他眼中成了惡魔的座騎,他一天比一天更不想待在家裡。
「這時,小男孩遇見了美麗高貴的雪後。雪後問他:『你願意搭上我的馬車,到雪的國度作客嗎?』小男孩癡癡地看著雪後,不顧身後小女孩的呼喚,跳上雪後的馬車揚長而去。從此,他成為雪後的囚徒。
「所有人都說小男孩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但小女孩知道小男孩沒有死,他只是被雪後帶走。她對著滿園的玫瑰花發誓,她一定會把小男孩帶回溫暖的家……」
故事聽完,朱苡宸在他耳邊低聲說:「如果哥哥被雪後帶走,我一定會去救你!」
他看著入「故事」太深的她,笑說:「好啊,我等阿紫來救。」
風吹過,帶起一陣夏日涼風,夜來香在月色下綻放,甜蜜香氣四處飄散,幾聲蟬鳴揚起,屋子裡傳出的小提琴樂章,成為夏夜的背景音樂,她笑著,也幸福著。
第1章(1)
這裡是高級住宅區,每一戶都有高高的圍牆、大大的院子,以及兩三隻兇惡的看門狗。
現在是下午四點鐘,小學剛放學,但大部分的成人都不在家裡頭,會留在家裡的不是菲傭、越傭就是台傭。
僻靜的馬路上,偶有一兩部奔馳車經過,路的兩旁種著大樹,即便是炎熱的夏季,人們來往於這條馬路也會覺得清涼無比。
私立小學的校車在路旁停下,放了七、八個學童下來,安凊敘刻意在原地停留了十幾分鐘,等所有人都到家後,才緩步前行。
他背著書包,低頭走著,書包裡有老師剛發的獎狀。他月考又拿到第一名了,獎品還沒有拆,大概是水彩、文具用品之類的東西,他不是太在意。
他比較在意的是,今天朝會的升旗台上,校長頒發各年級演講比賽的冠亞季軍,小三的他和小六的哥哥安幗豪視線對上時,對方眼底的忿忿不平,讓他一陣頭皮發麻。
因為,大哥只拿到季軍,而他得冠軍,最糟的是,校長還對他們說:「安議員怎麼沒抽空來看你們兄弟領獎?兩位公子都這麼優秀……」
大哥痛恨別人說他們是兄弟,痛恨凡事輸給他,他不允許自己輸給弟弟……這樣說並不正確,應該說,他不允許自己輸給「那個女人」的兒子。
安凊敘皺起濃墨的雙眉,將腳邊一粒小石子遠遠踢開,他一路走,嘴巴裡一路叨叨念著,忍耐加和藹就是力量,忍耐會讓敵人相形見絀,會使自己益加強大……
突然一堵高牆擋在他面前,眉梢一抽,他咬牙,緊握拳頭,緩緩抬頭,直至接觸到安幗豪那怒不可遏的目光。
安幗豪發育得很好,才小六就已經快長到一百七十公分,相較於身高不到一百四十的安凊敘,他簡直是巨人國的居民。
「你很得意嗎?」他雙手環胸,俯視著矮人國的「弟弟」。
「沒有。」他咬牙回應。
怎麼得意的起來,早就猜到他會在半路上攔截自己,就像過去每一次輸給他時那樣,給他一頓好打。
「沒有?你在升旗台那一眼,不是在心裡嘲笑我?」他手一推,恨恨地把安凊敘的頭推到另一邊。「說話啊,怎麼不敢說?」
安幗豪又推他一把,這回推在胸口,安凊敘站立不穩往後倒去,屁股先著地,整個人摔在泥地上,他仰頭望向安幗豪那雙飽含怒意的眼睛。
「你是不是在心裡想,安幗豪這個廢物又輸我了?就算他拚死拚活、用功到三更半夜,也不可能像我這麼厲害?你是不是很得意,獎狀上面寫的是冠軍不是季軍?」
說著,他用腳踹上安凊敘的腰腹,一陣疼痛入心,痛得安凊敘身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就算比我優秀又怎樣?你媽就是不要臉的女人,賤女人生的賤種,你身上流著骯髒的血,一出生就是垃圾!」
他每說一句便踢一下,見安凊敘不回手、不喊救命,光是用手護頭,更火大了。他怒不可遏,雙眼冒著熊熊烈火,蹲下來,拉開安凊敘的手,一拳揍上他的臉。
他對著安凊敘盡情吼叫,拳頭一記記落下,恨不得這個討人厭的傢伙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但無論怎麼打,他就是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生存,他恨!他恨得將全身的力氣全發洩在對方身上。
他恨他,從一年前安凊敘被帶回家裡那刻,他就恨不得把他殺掉!
他原本是天之驕子,父母眼中唯一的驕傲、師長心目中的模範生。
好勝的母親什麼事都不要他做,即便到現在,鞋帶也不必自己綁,他要做的只有考第一、比賽奪冠,他做到了,在安凊敘來之前。
但安凊敘一來,他就被比下去,安凊敘的小提琴拉得比他好,他剛加入學校樂團,自己的首席位置就被擠掉;安凊敘的功課比他優秀,他從不考一百以下的分數;安凊敘的人緣比他好,打到家裡的電話,十之八九都是找他;左右鄰居對父親誇獎的人是安凊敘,現在連家裡的傭人也對安凊敘比對他好。
他痛恨這種狀況。
最恨的是,就算母親再討厭安凊敘,也不願落人話柄,她不打他、罵他,連動都不敢動安凊敘一下。
母親只會關起門來對他恐嚇,「我看你,樣樣不如人!與其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不如好好栽培你妹妹!這兩天,會有新的英文家教到家裡幫你上課,你認真學吧,國小畢業就出國唸書,免得輸你弟弟太多,太難看。」
他不想孤零零地被丟到國外,他想跟在最崇拜的父親身邊,想像爸爸一樣,念台大,畢業後競選市議員、市長、立法委員,當個政壇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都是安凊敘害的!他不要出現就好了,他為什麼不要去死一死……
安幗豪越打越用力,直到力氣全抽盡,才狼狽起身,喘著氣,指著他痛罵。
「你最好不要給我回家!你要是敢再讓我看見你,我見一次,打一次!呸!」安幗豪在他身上吐一口痰後,拍拍手上的灰塵,往家的方向走去。
安凊敘趴在地上,腫脹的眼睛微微睜開,看著安幗豪腳步走得夠遠了,才緩緩撐地坐起,找了一棵大樹靠著。
仰頭望天,他突然好想媽媽,好想院子裡的桑樹,他知道身為男孩子不可以哭,但此刻他的淚水無法克制,淚珠一串串滾過滿是塵土的稚氣臉龐,畫出兩道痕跡。
他搬到安家已經九個月了,日子過得不愉快。永遠不在家的爸爸、冷漠的大媽,以及時不時對他拳腳相向的哥哥,如果不是爸爸那句承諾,他連一分鐘都待不下。
爸爸說:「你乖點,等住滿一年,就可以搬回去和媽媽一起住。」
為這些話,他忍耐,天天把對阿紫說過的話搬出來講,鼓吹自己不要心存怨恨,他每用紅筆畫去一天,心裡就得到一分安慰。
再三個月,再三個月他就可以回家,那時媽媽一定熬了滿冰箱的桑椹汁,等他回去喝。他會分給阿紫,但是要她陪自己背名人語錄,他還要給阿紫講故事,就講……她最喜歡的雪後好了……
下垂的嘴唇微微上揚,分明是狼狽不堪的臉,卻帶著幸福光輝……
路的另一端,十四歲的阿雪左手提著一個有造型的寵物籠子,右手拉起名牌皮箱,她正打算離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