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接過水,不急不躁,一口一口慢慢吞下。
第1章(2)
兩人走進書房,阿雪走到阿飛窩著的沙發裡,把腳連同身子蜷進去,右手緩緩順著阿飛柔軟的金黃色毛髮。
安凊敘坐在書桌前,打開筆記型計算機,沒有催促阿雪開口。
「你先做好心理準備,近日,我們要去拜訪你的父親。」她一開口,就是震人心神的語句。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父親,事實上在心裡,他早就沒有父親。
聞言,他敲著鍵盤的手一頓,阿雪的話雖震撼人,但他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小男生,略做思索後,他打開網頁,瀏覽全球股票,貌似不經意地問:「為什麼?」
「你需要身份。」
「為什麼?」
「你賺的錢應該存在自己的戶頭裡。」
她語氣清淡,撫著阿飛背毛的那隻手沒有停下,那是她在思考時專有的表情與動作,他知道。同居七年可以讓人瞭解彼此的許多小習性,因此他沒打擾她。
「阿敘,你害怕回家嗎?」她又問。
「不會。」他並不害怕去見自己的父親和那位已經二十歲、上大學的異母哥哥,不過要他見他們,需要一個充分的理由,否則他連應付都不想。「我不介意把錢存在妳的名下。」他補充說道。
「但是……」她沉默了兩分鐘,再度開口,「我想送你出國唸書。」
「為什麼?」出國唸書的理由有許多個,見世面、學語言、拿文憑……這些理由他都不需要,他的能力不用文憑來背書。
阿雪離開阿飛熱愛的那張沙發,走到書桌邊,蓋上筆記型計算機屏幕,強迫他與她視線相迎。「我要結婚了。」
「為什麼?」她才二十一歲,不是應該結婚的年紀。
「我要從『她』的手裡搶回我爸爸的公司。」她臉上帶著冷酷。
所以她要把他從這個家裡趕走,迎入一個陌生男人?安凊敘皺起眉頭,手指輕輕在桌面上敲叩,那是他焦慮時的小動作,就如他明白她,她一樣清楚他的習慣。「妳要那個公司做什麼?妳不缺錢,也沒有經營意願。」
「所以,我要找個能夠替我經營的人嫁。」她轉開視線,看向他背後那排書架。
「妳只是在賭一口氣。」
「也許,我想證明自己夠強大。」
「那麼,妳等我。」
「等你做什麼?」
「等我滿十八歲娶妳,我替妳經營公司。」
她輕巧地漾出笑容,身子往前趴,手肘靠在桌面上。
「謝謝你,可惜我等不及了,姑姑的野心越來越強烈,我要在她爬上董事長寶座之前將她拉下來。」
她連多一天都不要等,不要讓那女人稱心如意。
「妳已經找到適合人選?」
「對。」那是個有魄力、有擔當的男人,他需要她的錢,而她需要他為自己效力,兩人在一起,互蒙其利。
「那是個好男人嗎?」
「我為什麼需要好男人?期待他給我好生活嗎?」
她嗤之以鼻,好生活要依靠好男人給?算了,這世上連親人都妄想把她的骨頭拆吞入腹,她憑什麼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存有過度期待。
他的眉毛益發緊聚,她說得對,與其期待別人,不如依靠自己,但那個男人可靠嗎?他會不會回頭吞掉阿雪所擁有的一切?
「妳已經決定,再沒有轉圜空間?」
她拉緊嘴唇。「對。」
看著她固執的眉目,安凊敘只能把擔心拋諸腦後。算了,若真有那麼一天,換他來收養阿雪。
「好,我回去。」久久,他拋出一語。
「我陪你回家。」
「妳不必幫我,這點小事我能夠自己解決。」
小事?很好,她喜歡他的篤定自信,不枉她花了七年心血,把他養成堅毅獨立、自信卓然的男人。
「我不打算幫你,我只是想看熱鬧,看看安理衛發現失蹤多年的兒子突然蹦出來時,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微勾的嘴角噙起冷然笑意。
會很震驚吧?親人間的震驚,她喜歡得緊呢。
***
高級的牛皮沙發散發著淡淡光澤,原木製成的書架上排列著許多精裝書,安理衛的書桌比一般的尺寸要大上一倍,坐在後面,不怒自威。
父親的權威是靠這些外在的東西填裝起來的,而他安凊敘,不需要。
第一次站在這張書桌前的時候,他九歲,害怕得全身發抖,卻還在心裡用偉人名句安慰自己。書桌後面的父親距離他遙遠且威嚴,而站在父親身邊的大媽和哥哥憤懣不平的臉色,至今,他記憶猶新。
安凊敘刻意挑個全家都在的時間出現,他冷漠地拉起眼角,他不認為這號表情叫微笑,但教導他禮儀的教師說過,身為紳士,即便無心意,臉上仍要掛著高貴的表情。
沒錯,這個表情不是笑,而是一種俯瞰天下的高貴。
他刻意穿著一身昂貴的手工西裝和手工訂製鞋,這家裡每個人都是識貨的,自然看得出他一身價值不菲的裝束。
沙發上,大媽臉上的嫌惡即刻出現,只消一眼,安凊敘便看穿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是阿雪包養的禁臠。
無所謂,他不打算解釋,她要怎麼想都行。
安幗豪的臉色則在瞬間變得尷尬難堪,他可以將之解釋為罪惡感嗎?
倘若他當年死在外頭,那麼他臉上的表情的確合理地反應出他的罪惡感,因為他是造成自己在這個家,一刻都待不下去的主要原因。
至於拿著一塊水果,不曉得該不該往嘴裡塞的妹妹,他對她已全無印象,他相信她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記憶,畢竟那他離開那年,她只是個五歲的幼稚園小孩。
安凊敘與父親對望,父親的驚訝讓他眼角的淺笑加深,沒想到是嗎?沒想到離開父親的孩子可以活得更好,更茁壯?他恨他們,恨這一大家子,恨他們聯手欺凌一個缺乏反擊能力的小男孩,這個恨,他會帶著,負著,直到自己拳頭夠硬的那天為止。
「父親,我想和你談談。」他的聲音醇厚,姿態氣度沉穩得不像個十七歲少年。
吐了口長氣,安理衛回過神,思忖著,這些年這孩子究竟去了哪裡?
他曾幾度暗地托人找過,卻不敢明目張膽,生怕消息傳出去,毀壞自己的的形象,身為政治人物,他必須時刻謹慎小心,絕不能落人話柄,否則前途毀棄不過是轉瞬間的事。
「好,我們到書房裡談。」他起身,轉身走向書房。
安凊敘微點頭,向大媽和「哥哥」示意後,優雅旋身,微彎起手肘,讓阿雪勾起他的手。
此際,他收回打量的目光,站在這張曾經讓自己感到害怕的書桌前面,輕撇了撇唇,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恐懼的,他已經不是當年被強勢帶離母親身邊的小男孩,如今的他有學問,有能力,也有教人欣羨的財力。
「這些年,你在哪裡?」
「父親不必擔心,我過得很好。」
他高貴的神態竟讓身為父親的安理衛自覺矮了幾分,彷彿他是睥睨天下的王者,自己不過是匍匐他腳邊的小角色。
搖頭,安理衛發覺不對勁,強振起精神,他不應該受影響。
「看你的樣子,是混得不錯,既然如此,你回來做什麼?」
「我計劃出國唸書,需要借用父親的證件,和父親的親筆簽名。」
「是出國唸書還是出國當人家的專屬牛郎?」他不屑地看了穿著亞曼尼套裝的阿雪一眼,只覺她面容熟悉卻記不起來,她究竟是哪一號人物。
「我可以將父親的話解釋為對親生兒子的關心嗎?」他在提到親生兒子四個字時,臉上帶著濃濃的譏誚與邪惡,他的目光像一把銳針,瞬間刺上安理衛全身,他恨他,一個虛偽矯情的父親。
「隨你怎麼解釋,只不過我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針對這點,我很感激,首先,感激您承認我是您的子女,而非隔了一層血緣的侄子,再者,感激您在我消失七年之後,突然覺得自己有權利義務保護未滿十八歲的子女。」
他這話惹出阿雪兩聲清脆笑聲,這傢伙真毒,「談判課」的錢沒白花,回去時她要記得買個禮物送給老師。
但他同時也挑出安理衛的怒火,這算什麼?一失蹤就是七年,期間沒有消息,毫無聯絡,如今一出現就給自己難堪?
雖然他與這個兒子相處的時間短暫,但在他十歲之前,自己從沒短少過他的花用,就連他的母親,他也不曾虧待,沒想到竟養出這麼一個沒心肝的孩子。
他用力握緊拳頭,額間青筋暴張,怒視安凊敘,「如果你是來挑釁的,你可以走了,我不會給你任何文件和簽名,想出國?自己想辦法。」
「辦法我當然有,只不過聽說父親想競選立法委員,若不是生怕牽連到父親的名譽,今天怎會特地走上這一趟?既然父親這樣說了,好吧,我就照著原先計劃進行,阿雪,我們走吧。」他走到沙發邊,優雅地向阿雪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