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夜裡,她躺在床上時,常累得無法思考,就算爬起來了,也幫不上他的忙,還會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而他,甚至會忘記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沒回頭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爬起床,讓他自己去工坊裡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說不用麻煩,她還是堅持要送飯去給他吃。
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掌握的事情。
讓他吃飽,讓他健康,讓他還有體力繼續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並不是完全認同他的做法,卻十分瞭解他的想法,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
所以她盡力去支持他,讓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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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回家。
屋外的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她憂心不已。
他雖然忙,卻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總是會回來吃飯,但天已經黑了好幾個時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終沒有人蹤。
有好幾次,她來到門邊,擔憂的瞇著眼,試著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尋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之外,連隻貓也沒看見。
他也許還在工坊忙,她應該要待在家裡。
雖然明知道這個可能性很高,她卻始終放不下心。
在坊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最近,她實在治療過太多因為鑄造兵器所產生的傷患了,有人在澆灌銅液時,手拿不穩將銅液灑了一地,遭殃的卻是旁邊被濺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試劍時被砍傷了,更有人因為勸架而被人打傷。
被意外燒傷、燙傷,而因此要截肢或喪命的人,也一樣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還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沒事,應該也還沒吃。
阿絲藍抓起掛在門邊的蓑衣套上,戴著斗笠,才提著裝滿飯菜的竹籃,離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滿是泥濘的地上,既濕且滑。
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裡會透出微微的火光,她護著竹籃,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飯菜。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沒在路上看到任何因為腳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見坊裡燈火通明,從門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將周圍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晝。
工坊裡,留下來的人很多。
但阿絲藍一眼就看見了他。
巴狼站在火爐旁,推著重新自製的風箱,爐火因為風箱的吹動,變得異常旺盛,發出轟轟的聲響。
他重新將風箱造得更大,燒坩堝的火也變得更旺、更強。
火爐裡擺放著好幾個坩堝,堝裡的銅錠,像冰雪一樣,慢慢融化成泥,再變成水一般,但較為濃稠的液體。
除了銅錠,他也在坩堝裡面放了些錫與鉛,每一隻坩堝的錫鉛和銅錠的份量都不一樣。
看見他好好的,她鬆了口氣。
「師母,你怎來了?我去叫師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霽看見她,忙要去叫大師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來不到半年的小學徒,把裝食物的竹籃,交給他道:「等他有空時,你幫我拿給他。」
「喔,好。」阿霽點點頭,接過竹籃。
「對了,你吃了嗎?」
「呃,還沒。」
她就知道。
阿絲藍把竹籃掀開,拿出一個竹葉包著的飯團給他。「這給你,工作歸工作,不要餓了肚子。」
「謝謝師母。」阿霽感動的看著她,見她瞧著師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師母,你確定不要叫師傅嗎?」
她苦笑,點頭。
「我只是來送飯的。」她沙啞的說。
就算他過來了,恐怕也沒話和她說。
況且,心不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看著他好幾次轉過身,面對她,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以前,無論他有多專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總是會立刻發現她在這裡,而如今,他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心口,隱隱緊縮抽疼著。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戀不捨的視線,輕輕說著,在淚水滑落之前,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光與熱,卻讓她覺得無比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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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來時更大。
她孤單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時,淚水和雨水早已在臉上交織,混在一起。
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絲藍撫著胸口,心頭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彷彿還能看見,他與她手牽著手,一起站在這裡,看著剛建好的小屋:彷彿還能聽見,他低啞的笑聲: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微熱的體溫。
她閉上眼,痛哭失聲,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個心愛的男人。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
他說過的。
我愛你……
他曾經說過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著眼前這屋子模糊不清的輪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淚水也不斷不斷的滑落。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舉步,往屋子裡走去。
就在這時,天光乍閃,一道閃電打了下來。
沒有預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在雷聲隆隆時,整個人狼狽地重重摔倒在泥地裡,遮雨的斗笠飛了出去。
撕裂般的劇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得連聲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濘不堪,她喘著氣,腹痛卻依然如絞,她忍著疼痛,試著撐起自己,但一動卻又更痛。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裡流出。
阿絲藍一驚,小腹中劇烈的疼,和那濕熱感,讓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月事沒來了……
這幾個月,她始終覺得自己容易疲勞、頭暈、想睡,她以為只是因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發生,太多的煩惱教她憂心操煩,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傳來,她疼得抽了口涼氣,冰冷的雨水從領口滑進衣襟,帶走了她的體溫,腹中的疼,教她心驚不已。
天啊,她得進屋裡!得快點進到屋裡去,讓自己溫暖起來!
她撫著疼痛的小腹,顫抖的想爬起來,手指卻陷入濕軟的泥裡,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撐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沒有那個本錢再摔一次。
閃電再亮了一次,雷聲再次隆隆,這一次,好近好近,她驚得一縮,痛苦的喘著氣,狼狽的往屋裡爬過去。
天啊……不要……
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又一次誠心的祈求著,啜泣著,萬分痛苦的爬進屋裡。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因摔倒濺到的泥,卻也讓她寒冷不已。
電光又閃,再閃。
她抖顫的爬到了門邊,才敢扶著門框站起來,推開門走進乾燥溫暖的屋裡。
她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脫去蓑衣,她臉色慘白的輕喘著往廚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兩步,另一波劇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絲藍痛叫出聲,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託……撐著點……
她痛苦的喘息、懇求著,顫抖的捧抱著自己的腹部,彷彿這樣就能保住,彷彿這樣就能阻止。
澪說她體質太寒,不容易懷孕,還特別開藥替她調養身子,但這幾年她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沒想到,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禰……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卻依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落腿間。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著她的身體,她抓住了布巾,卻連跪著都無法維持,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頸上的銅鈴,在她倒地時,叮咚作響。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捲著她的身體,她試著想再站起來,試著想到廚房點火,試著想讓自己保持溫暖,卻痛得爬不起來。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沒有辦法阻止,她知道。
阿絲藍蜷縮在地上,無助的啜泣著、顫抖著、疼痛著,萬分悲傷地在心裡吶喊著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淚水不斷的滑落,疼痛帶來黑暗,席捲了她的意識。
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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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雷了。
屋外,雷聲隆隆作響著。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頭不明的悸動了一下。
他以為聽到了阿絲藍在叫他,但回過頭,屋外只有電光在閃爍。
這是今夏第一場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顯然天不從人願,自古以來,這裡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
老天爺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