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看不清門外的景物。
「大師傅?」
阿霽見他停下動作,望著門外,不禁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沒。」他回過神,搖搖頭,正要繼續手邊的動作,就聽阿霽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將放在一旁的竹籃提了過來。
「對了,師母方才替你送了飯來。」阿霽慌張的道:「我差點給忘了。」
他一怔,「阿絲藍來過?」
「嗯,來一陣子,又走了。」阿霽點頭。
走了?
他心裡打了個突,驀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吧。」阿霽掀開竹籃蓋子,「來,師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師母拿溫熱過的陶甕裝著,還拿竹板放在上頭隔雨水,甕裡頭的飯菜還熱著呢。」
巴狼沒理會他,幾個大步,來到了工坊門邊。
屋外大雨傾盆,即使從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無法看太遠,放眼觸目所及之處,半個人都沒有。
阿霽跟了過來,「大師傅,師母真的走好一會兒了,我想她應該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皺著眉,有些擔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巨響,和接二連三的咒罵。
他回過頭,只看見阿萊師傅邊罵邊對著一名小學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頭鼠竄。
王八蛋!你他娘的連個陶范都沒預熱就澆灌,還學當什麼工匠!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小學徒邊跑邊哭,「對不起、對不起——師傅、對不起、你別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學徒,阿萊火大的喝斥著,「你還敢跑?跑什麼!給我站住!」
聞言,小學徒不敢再跑,只能縮在角落,被氣壞的師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驚,抱著頭,正等待師傅另一記落下來的拳頭,卻見巴狼大師傅一把抓住了師傅的手腕。
「夠了!」
揮出的拳頭被人抓住,阿萊氣得就要破口大罵,可一見擋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罵就收斂了一點,只怒問著他:「你什麼意思?」
「裡可只是忘了預熱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從早到晚忙了快七個時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著動手動腳的。」
「重做?重做一個矛頭的陶范要浪費多少時間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巴狼瞇起眼,深吸口氣道:「我畢竟還是這裡的大師傅。」
阿萊不爽的瞪著他,「你是大師傅沒錯,但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興怎麼教就怎麼教。」
巴狼沒有發怒,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加深了力道,阿萊悶哼一聲,嚇得臉色發白。
巴狼冷冷的看著他,「再說一次,我不想在這座工坊裡,再看見有誰再對誰動手動腳的,你聽懂了嗎?」
阿萊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和肌肉扭曲的聲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輕易扭斷他的骨頭。
「聽懂了嗎?」
阿萊臉色死白,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巴狼聞言,這才鬆開了手,叫喚徒弟,「阿霽,把我矛頭的陶范拿來。」
阿霽聽了,立刻跑去拿來大師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剛燒好的矛頭陶范,交給心懷不滿的阿萊,「這給你,當作是裡可弄壞的,可以替你省一點時間。」
巴狼的工藝是眾所周知的,阿萊一愣,雖然還是不爽,卻仍是收了下來,回頭叫喚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沒用小徒弟。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謝謝大師傅。」
「謝謝……謝謝大師傅……」裡可低著頭,猛和巴狼大師傅道謝,這才乖乖跟著師傅回到工作崗位上。
巴狼微一頷首,未免惹得阿萊的不滿,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頭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電交加,風雨變得更大了。
他看著,有些憂心,卻又不得不留下來。
坊裡的人要夜宿開工,身為大師傅,他也只能跟著留下,壓著場面,以免更多衝突再起;再說,他手邊也還有工作沒完,越快能鑄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劍,他就越快能回到從前規律平安的生活。
應該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了拳頭,想著。
阿霽也說,她回去好一陣子了,現在應該到家了。
瞧著坊裡火氣騰騰的一群,他深吸口氣,拉回看著窗外風雨的視線,把注意力轉回熱到發燙的坩堝裡。
前幾回他試做出來的劍,雖然夠硬夠鋒利,但仍然太容易斷裂,若是調整礦石的份量,將銅錠減少,又會太軟不夠鋒利。
前者因硬度較高,雖能拿來製出短而鋒利的上好箭鏃,箭頭以新銅,箭身以竹木當桿,殺傷力高,又輕,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長度過臂的劍就不行了,劍身一長,硬銅就易斷。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來重鑄才行!
工坊外,狂風颯颯吹著,夾雜著傾盆暴雨。
工坊內,十數座爐火卻無視風雨,在工匠們的努力下燒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溫裂焰燒得發白泛紅,風箱打進更多的空氣,讓溫度更加向上提升。
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慾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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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裡,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麼辦?
她無法想像他回來時,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麼辦?別人會怎麼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復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裡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裡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乾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乾淨的陶甕裡,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面地看著裊裊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剎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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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裡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裡。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閒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只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