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惑,仍頷首。「是。」一小時前陳分隊長打了通電話給他,約在此相見,卻來了這個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給他一個折迭過、封了口的牛皮紙袋,開口道:「陳分隊長讓我把這個給你。」
「裡面是什麼?」
「不知道。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楊景書接過,還沒打開,那男人已起身離開。他不意外對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對方身份,只是拿了東西和帳單,付款走人。
回到皇巖,他才把紙袋裡的東西抽出……是照片,還有一張電腦打字字條。
他算了算,照片十來張,每張都是近距離拍攝,能清楚看見照片中的人物與環境。
最後幾張照片像在隱密的私人俱樂部之類拍攝的。他看著宴會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雙眸,裡面那拿著茶葉罐的男人臉孔令他震愕。
張啟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搶了生意一事時,他心裡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但沒想過這中間人會是照片中那人,要是這事情被揭發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過責罰吧;然而,他也不能繼續任新民壓著皇巖,就算他不愁吃穿,員工總要照顧。
他再看看那張字條——
戴著黑框眼鏡的西裝男子是中間人,叫石沛山,永安鮮花生命禮儀負貴人。
右手邊那兩位是分局警員,左手邊黃衣男子是消防局勤務中心的。
「他」畢竟算是我學長,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自己看著處理。
目光掃過最後一字,楊景書揉了字條,在窗邊的椅上坐了下來。
石沛山,石頭的本名,他怎會忘。同窗三年時光不長不短,卻正好是人生青春年華最美好時。
每個人都有選擇方向的權利,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奮鬥,他不能批判他們的選擇是對是錯,只不過他真意外石頭會是白手套。
既然石頭都將永安轉型了,怎麼又成了中間人?他幫新民做這樣的事,對永安的業務並無任何幫助。人說同行相忌,唯一能想到的恐怕也是人情壓力,他不也正因為還了同樣的人情,才有新民?
很為難啊,他怎麼做都不對。人一旦背負了情字,無論親情友情愛情人情,只有為難。那日詩婷問起這些舊友,他就是想著既然都已無往來,她也無需知道誰的動向;另一原因則是他擔心日後大家會因利益關係而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想她被牽連其中,遂未對她吐實。
好了,麻煩真來了。他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敲著,手中握著照片望向窗外車流,手機在這刻響了起來。看一眼螢幕,他皺了皺眉,這麼快就找來?
「文哥?」接起時,他語聲稍揚。「吃過了。還好,並不忙……」他垂眸看著照片,眼色微深,一邊將照片鎖進抽屜,一邊輕輕笑開。「說指導不敢當,切磋才是真的……好啊,我早耳聞那位師父的手工,還沒見識過呢。」
半小時後,他人已置身新民禮儀事業的負責人辦公室。
「來,快來看看,剛剛寫了幾個字,那味道真好。」一襲黑西裝的黃聖文,梳得整齊的頭髮已是大半銀絲,楊景書跟在他身後,已微微流露出倦色。明知此行不在於切磋技藝,卻不得不走這一趟,總要知道對方究竟想要什麼。
辦公桌面上,一本參考字帖,宣紙上幾個大字,楊景書瞄了眼,是〈正氣歌〉。他悄勾唇,一抹近似嘲弄的笑意噙在嘴角。
「就是這個。」黃聖文打開一個紙盒,墨香漫了出來,盒內靜躺著用金漆繪上龍形圖案的墨條。「一個記者朋友去採訪這位國寶大師,挑了兩支來送我,說是用德國的松煙和法國的麝香,還有美國的牛皮膠,再用傳統技術製成的。你聞,味道真和外頭一般賣的不一樣。」
他低頭一嗅,含笑道:「很自然的香氣。」
「喜歡吧?這個我沒用過,你等等帶回去用吧。」將紙盒合上。
楊景書笑道:「既然是文哥朋友相贈,意義重大,我怎麼能收?」
「兄弟一場,我朋友就是你朋友。」把紙盒塞到他手中。「拿著。說送你,
就是送你。你在練字的人,正需要這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楊景書把玩著那長條狀的古風紙盒,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送「會錢」打點警消單位,算是先利其器?他點頭,把紙盒往桌面上一擱,輕輕笑著:「文哥,這東西我不會收,有話直說吧。」
黃聖文楞了會,拾來桌面的煙盒,遞了根給他。他笑,道:「我戒很久了。」
把煙叼在嘴邊,點上,吸了兩口後,黃聖文才說:「真戒了?上回聽你說你戒了時,我以為你說笑的。」
「認真的。」楊景書淡應一聲。
「其實也不是什麼難處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幫我做到。」吐了煙圈,黃聖文道:「下個月無名屍招標,我希望皇巖不要投標。」
對此要求,楊景書不大意外。「投標各憑本事,皇巖未必標得。」
「難說。皇巖連RJ都能駐點了,要得標還不容易嗎!你是我帶出來的,你那身本領不也從我這裡習得?打點什麼的,難道你會不瞭解?」
楊景書笑著。「文哥誤會了,我沒打點什麼,一切照規矩來。」
「是嗎?」黃聖文斜眼看他,抽著煙。「這麼巧,尺了醫院駐點是皇巖的,無名屍也是皇巖的,殯葬處指定業者也是皇巖?我聽說你和某分局的陳姓警官交情不錯。」,
「這些與陳警官無關。」楊景書看著他,道:「陳警官是您學弟,他為人如何,想必您心裡清楚。」
黃聖文縱笑兩聲,陰沉著面孔。「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誰心裡想什麼。也許他幫你打點了一切,你才有今天的成就;當年我就算沒提拔你,也確實照顧過你們;至少,我沒讓你們去碰那些毒品,今日不過是要你幫我一個小忙,你辦不到?」
是。當年他確實沒讓他們這些小弟們碰毒。
或者,臥底的黃聖文當年只是不想讓當時年輕的他們染上毒品。什麼緣由不讓他知道毒品、軍火一事已不重要,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從黃聖文手裡拿了不少零用金,加上葬儀這部分的紅包等等,他年紀輕輕即收入可觀。即便時移事往,即便早已遠離幫派,受過黃聖文金錢上的援助是不爭的事實。
因此,當他出獄找上他,開口需要資金做點生意時,他自然該還他人情。他匯了一筆錢給他,他便拿了那筆錢成立新民。
「我感念文哥當年照顧,所以您出來時,開口說要資金,我也拿了出來,欠你的人情,我自認為已還清,所以皇巖不會放棄這次投標。」
黃聖文冷嗤一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放棄無名屍這個鐵飯碗。」說是做功德,其實無名屍透過協尋管道,多數還是會找到家屬,那就成了有名屍,自能跟家屬收取費用,且利潤可觀,至於做功德的僅只幾件。
「對我而言,它不是鐵飯碗。我不過是想做點善事,彌補年少輕狂時犯過的錯,也為親人添點福壽。」
「你還有什麼親人?不就只剩一個姑姑?需要添多少福壽!」
楊景書笑了笑,淡聲說:「我若沒猜錯,文哥想從中獲取龐大利益。您既是警官出身,想來必是正義感或是想為社會做點什麼的心態,才會讓您走上警職,為什麼現在的您,卻是利慾熏心?」
黃聖文放聲大笑,目光冷涼。「我利慾熏心?我為這個國家為這個社會做事,到頭來換得什麼?臥底容易嗎?我花多長時間才讓林明慶信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情報,我的上司、我身邊的兄弟沒本事逮捕他,差點讓我命喪他槍下,我為自保,先斃了林明慶有何不對?查不到那批毒品去向,上頭為了交差,懷疑我私吞,胡亂定我罪,一關就那麼多年,我這些年來所損失的,難道是我活該?」
楊景書抿唇不說話了。臥底的確不易,若身份洩露,可能危及生命與家人,亦可能在那樣的環境中迷失自己、染上惡習;就算任務達成,也怕是回不了警界,因為遊走黑白,知道太多秘密。
他不知道黃聖文究竟和那批毒品有無關聯,可他明白,那幾年牢獄之災,確實無奈。為了一個任務,犧牲了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還在人生留下一個污點,,從警官變成賊,換作任何人,也難不埋怨。但是……
「就算是這樣,難道就該放棄自己過往的良知和正義感?」
「良知?正義感?」黃聖文斜睨他。「你別告訴我你做無名屍真不是圖利。」
楊景書笑了下,不解釋也不再勸說,他吁口氣,道:「那麼,各憑實力了。」抬腕看了看時間,微笑著說:「時間不早:不打擾您練字。」微一頷首,他邁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