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眸時,張母見楊景書立在十步之遙,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把外孫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過去。
「阿姨。」他輕點下顎。
她瞧了瞧他。寬肩窄身,體態瘦長,黑色中山領西裝和雪白手套襯出專業,氣質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極好,眉清目朗,挺鼻寬唇……當年她為什麼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今日甚至親自為柔柔扶棺護靈,她前女婿卻連個影都沒見著。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著十步之遙,那一樣同他一身黑西裝的女性側影,道:「我聽柔柔說過,詩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來有點擔心今天會看到她哭唱著爬進來,沒想到……她那首野薑花唱得真好聽。你……你們真的不錯,今天的會場很溫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歡送會來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詩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創新,我還停留在較傳統的時代。」他輕笑一聲,歎道:「年紀大了……」
「才幾歲就年紀大?」張母心情愉快不少,盯著年輕小伙子俊秀的面目,感歎般地說:「還好有你們,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沒辦法回家。」傳統觀念裡,離婚的女兒死亡後,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楊景書垂眸,噙著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許因為她是女孩子,對這方面的習俗才特別敏感。她說有些觀念太歧視女性,像她是獨生女,如果她死後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當孤魂野鬼,所以觀念和文化要修正。」幾次因工作交談,他都能聽見她對殯葬文化不一樣的想法。
「還有樹葬,我們公司沒接過樹葬的案子,整個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沒有實際服務的經驗;她之前有見習過,我今天算是來跟她實習的,她們蓮華從成立開始一直都在鼓勵環保葬。」
張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詩婷在她離開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較放寬心離開,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事,每次說話都要很小心,雖然知道她得病時就有心理準備,但是事情發生時,還是很慌亂很無措。」他只是輕輕頷首,抿唇微笑。
「你……」張母凝視他低垂眉眼的側臉,問道:「你怪我們嗎?」
楊景書獃了一秒,微笑搖首。「沒有。阿姨別往心裡放。」
「我……」歎口氣,張母開口:「當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覺得很抱歉,對你和詩婷說過那麼過分的話,這是我們為人父母最失敗的一點。」
他仍是垂著眼,淡笑。「不要緊。人生本來就有很多為難,很多時候的言不由衷非我們心裡所願,我知道你和叔叔是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到現在都沒來看她一次。如果當初不反對你們往來,也許今天就不是這樣了……」
他抿了下唇,無話。人生不能重來,說這些其實於事無補了,他能做的只是聽一個母親說點心事;再者,如果當時沒和柔柔分開,誰也料不到後來的他們又會怎樣。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毫無意義,張母尷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聞,那時候柔柔好生氣,氣我跟她爸逼著她跟你分開,讓她連想安慰你都沒辦法。」
他一楞,僵滯兩秒才反應過來。「沒關係,過去的事了。」
「你……其實你真不容易,不像我們柔柔,還有爸媽疼著、保護著。」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沒有爸媽疼惜、保護的孩子,有時會更有韌性。好比一張素面平凡的色紙,經過幾次折壓後,張開來的畫面反而更美好。」
原來這孩子還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間,我們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們在一起的事,她還要我帶相簿給她,裡面有你們大家的照片,她說她看得出來詩婷很喜歡你,但你不知道。」
沒料到她會提起這個,楊景書獃了好幾秒,有點傻地點了下頭。「嗯。」
「她說那個女孩很可愛,因為喜歡你,所以也對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臟緊縮了下。
「那你們……這麼多年,沒在一起嗎?」
「沒有。」
「你不是為了我們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們聯絡,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個藝人的告別式是你們皇巖辦的,柔柔指著電視機,很驕傲地說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還被她洗了一頓臉,我……」
楊景書的手機響起來,他抱歉地看著張母。
「你忙,我過去了。」
他輕點下頷,側過身子,接起電話。「什麼事?」
「剛剛護理站通知上去接體,結果我們去了,新民的人已經在處理,說家屬事先就找了他們。之前聽啟瑞說他那邊也被搶過幾次,現在搶到醫院就太誇張了吧?」王仁凱在彼端又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是衝著我們來嗎?殯葬處應該查一查才對吧?」
又是新民?楊景書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了。」掛了電話,他盯著手機默思片刻,找出一個熟悉人名,按了撥出鍵。
「陳分隊長,我楊景書……」他輕笑一聲。「是,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煩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著遠處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游詩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媽不知聊著什麼,兩老不時泛出笑容,悲傷逐漸沉靜。
當年阿公的案子是由這位陳分隊長承辦,他記得他帶游詩婷去到派出所說要報案,把當年在衣櫃裡所見的一切道出,又說出母親托夢頭顱埋在竹林一事時,幾個警員當他在說笑,要他別亂報案。他無奈之際,她氣得哇哇叫,指著人家警員的鼻子罵草菅人命,後來是這位當時還只是小員警的陳警員信他說法,人帶著就往竹林去開挖。之後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個命案現場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禮儀公司您熟不熟?」見整個儀式結束了,他往回走。「是,因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煩您幫我查查。會不會給您添麻煩?」他跟上送行的親友,走在最後頭。
話聲漸遠,一陣涼風悄至,捲動了龍柏枝葉,樹影晃動間,下方那壞新土,一抹光點上下晃移。爸、媽、恬恬,再見。景書、詩婷,再見。
楊景書合上手機之際,耳尖一動,猛然回首,只是樹影斑駁。
六月份的生命禮儀博覽會上,游詩婷事先找了手作紙紮公司,她請她們做了環保紙棺、壽衣、骨灰罈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學校所學,將孝服縫製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擺在玻璃櫃裡,不留心看還以為是什麼飾品。
許是國人對於殯葬的觀念日漸開放,許是廣告成功,這場博覽會吸引不少民眾參觀,幾個相關科系的應屆畢業生詢問有沒有徵人需求,也有經過民眾看了她們現場播放的形象影片,被故事感動得就在現場噴淚的,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參觀後問起有無生前契約服務。
首日有了媒體的相關報導後,第二日、第三日參觀的民眾更多,蓮華這邊突然間就忙碌了起來。
報紙上關於這場博覽會的報導篇幅還不小,楊景書才一落座,就見一旁雜誌架上的報紙標題,他拿了報紙回座翻看。
第13章(2)
皇巖並未參加這場活動,除了有只1駐點和殯葬處合作的優勢讓他不需再多做行銷外,他這些年的心態也不大一樣,只要業務穩定、服務品質也穩定就好,有時持續的穩定,其實也是一種進步。
整篇新聞除了介紹博覽會特色之外,也訪問了幾位負責人和參觀民眾;最吸睛的一張附圖是一個透明玻璃櫃裡的喪服,一整個家族依照輩分排的小喪服,那是蓮華的攤位。
會前,她做好這些小喪服時曾拿到他面前,那時他便驚訝於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從沒見過這種小喪服,她把傳統上令人覺得避諱的喪服變可愛了;明明是一樣的東西,動點巧思,把它縮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覺就有天壤之別。
先前聽她說起林雅淳很擔心蓮華不出半年就要宣佈關門大吉,但他想,這次的活動後,林雅淳恐怕會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報紙收妥置回時,服務生正好送來咖啡,他點頭一笑,餘光看見窗邊有人影。他微一側目,就見窗前立著一名男子,壓低的棒球帽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對眼睛,那男人兩手插在運動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舉步走開。
幾秒鐘時間,他聽見店門打開時風鈴發出的聲音,不過抿一口咖啡的時間,那人已走到他對座,拉開椅子逕自坐了下來。
「你是楊先生?」男人壓低嗓音,帽緣亦壓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