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孝女白琴也有歷史……」林雅淳喃聲道。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陳潤升好奇不已。
游詩婷低眸,走了好幾步後,才帶著笑音地說:「因為,我以前就是唱孝女白琴的啊。」
她真的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唱孝女白琴。
那一天半夜接完體,又和家屬討論豎靈相關事項後,回到永安鮮花時,已是清晨六點多了。
「干,有夠累的!」大半夜睡得正好,一通電話把他們叫了出門,這刻只想睡覺。幾個人攤坐在地上,精神不濟的。
「最近生意好像比較好,我已經連著三天都是睡到半夜被叫出去接體了。」石頭抱著桌腳,一副快虛脫模樣。
「我現在只想吃肉鬆蛋餅配冰豆漿,然後回家洗澡睡覺。」游詩婷坐在椅上,懶洋洋地開口,眨眼間,餘光瞄見本來靠牆坐的天兵忽然站了起來,喊了聲「文哥」。
文哥?一行人全站起來,低喊一聲「文哥」,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楊景書拉了拉她,她呆了兩秒,也喊了聲「文哥」。
然後,她看著他的臉。她常聽他們說起文哥還有慶叔,但從未見過本人。幫派老大嘛,哪是說見就能見的?頭一次見到文哥,感覺不像黑道;他不像一些小混混,刻意耍狠或在身上剌龍刺鳳以彰顯自己是大哥的身份,相反的,他一襲黑色唐裝,看上去竟有那麼一點像學者。
他把景書叫到一旁,不知說著什麼,她聽不清楚內容,只聽得見文哥不輕不重的語調,她覺得他的樣子是很有威信的,但又不令人畏懼,他就像……就像是一個長輩。也許,真正的大哥就是這樣吧。
文哥說有工作要讓她做,帶著她和景書,還有王仁凱從花店離開。
下車時,她還搞不清楚狀況,只是盯著前頭的奠禮會場。花籃、花圈、罐頭塔、輓聯……為什麼帶她來這裡?
「我們有一支女子團體,叫白雪女子樂隊。」文哥就站她身旁,抽著雪茄,話說著說著,忽然對著某處招手。「她是負責管理樂隊的,以後就叫她白雪姐。」
「白雪姐?」白雪?怎麼好像她小時候在報紙廣告攔上看到的什麼綠寶石大歌廳還是聯合大舞廳的主秀藝名?
「文哥哪找來的小妹妹?」那叫白雪的女子走了過來,妝容艷麗,體態婀娜多姿,有那麼點風塵味。
「就這幾個少年仔的同伴。」黃聖文指指楊景書和王仁凱,接著又說:「你別看她年紀輕輕,現在都跟花店那幾個少年仔去收屍。」
「收屍?」白雪瞠圓了描著粗黑眼線的桃花眼,訝道:「你這麼瘦小,搬得動屍體嗎?」
「還好啦,男生會出比較多力氣。」游詩婷笑了笑。
「上次不是聽你在嚷,說秀霞要休息一陣子?」黃聖文指間夾著雪茄,拍上楊景書的肩。「我後來聽我這少年仔說有個女生跟著他們在花店工作,剛剛特地去了花店一趟,把她帶來給你,你看看行不行。」
白雪在游詩婷身邊繞了圈,將她打量得徹底。游詩婷被看得古怪,尷尬道:「呃……請問,有、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相當好!」白雪看著黃聖文,道:「就她吧。」
黃聖文點了點頭,看著游詩婷說:「樂隊有個員工準備懷孕,不適合在這期間接觸喪事,所以得訓練新人來接她的缺,你以後就跟著白雪做事。」
「我?」游詩婷眨眨眼,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可是我平時都是跟著他們工作的,我……」
「他們也要過來學其它的工作。你們以為葬儀就只是收屍接體而已?一堆禮俗你們懂不懂?」黃聖文看著兩個少年。「從現在開始,你們兩個佈置會場、司儀、禮生這些都要學習,將來才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工作上有問題就直接和你們白雪姐說。」
文哥離開後,白雪領著三人到一旁屋簷下,她指著招待桌後,一名正在與人談笑風生、被幾名男子逗得哈哈大笑的白衣女子,說:「那個就是秀霞,是樂隊隊長,說她是台柱也是;她從小就在戲班長大,有歌仔戲底,唱哭調相當傳神,以後你就跟她學唱哭調。」
游詩婷滿臉疑惑。「唱哭調?」那是幹嘛用的?
「孝女白琴。」白雪簡潔開口。
「孝女白琴?」游詩婷揚高嗓。「文哥、文哥要我來學孝女白琴?」不要開玩笑啦,她怎麼可能去做那種工作!
白雪兩手環胸,睨她一眼。「怎麼,不想學?你也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去搬什麼屍體,做這個不是更好?又不用聞屍臭,也不用看屍體,穿得美美的唉個幾聲就有錢賺,連紅包都有,當然來做這個比較好。」
「那他們怎麼辦?」她看向楊景書和王仁凱。
「他們當然也要一起學啊。你學孝女,他們學禮生和司儀,不然你們以為做葬儀這麼簡單哦?」
她努努下巴,示意他們看前頭會場。「看到沒?你們看那個罐頭塔,九層的,都比人還高了。我剛剛去看過,用的還是鮑魚罐頭和螺肉罐頭,那一座少說三萬起跳,光這排場一看,就知道是好野人,紅包肯定很大包。」
游詩婷盯著大靈堂,問道:「孝女白琴真的比較好賺嗎?又比較輕鬆?」重點是他也必須跟著一起學其它的工作,那麼,她仍然可以常常見到他。
「那當然。等等你看她唱就知道了。你們今天先看完整個告別式的流程,以後訓練時,心裡才有個底。」白雪看了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有工作進去忙,你們找地方坐。」
突然被交代了新工作,三人雖疑惑,但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他們才走到招待處後方遮陽處,就先聽見秀霞大笑。「厚!原來你就是昨晚在台上跟我合唱『雪中紅』的那位大哥喔,你是家屬嗎?」
坐在桌後、挺了個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開口說:「躺在裡邊那個是我叔公啦,同村的嘛,總是要來幫忙,才不會被人家說無情無義。」
「對啦,同村的又有親戚關係,一定要出錢出力。」
中年男人指著前頭罐頭塔。「那個鮑魚罐頭有沒有,就是我出錢的啦!用的是智利鮑魚罐咧,等等我叔公出山了,你拿幾罐回去補一補。」
「是哦,鮑魚罐頭捏,我吃過那麼多罐頭塔就大哥你的最厲害。」
「那是一定要的啦,啊哈哈!」男人笑幾聲,瞧瞧秀霞。「啊你……你白天唱孝女,晚上去跳鋼管哦?」
「對啊,不然怎麼會在昨晚那個婚宴遇上大哥。唉唷,我們這行都這樣啦,婚喪喜慶都嘛要去唱去跳,白天包緊緊唱哭調當孝女,晚上就露胸露腿去跳鋼管搖咧搖咧當貓女。」語末附帶一聲「喵」。
「各位親戚冰友,咱的儀式差不多要開始了,今日犯沖的是肖鼠的,咱請肖鼠的親戚冰友啊,就盡量閃避厚,多謝各位配合。勞力!」前頭司儀說著標準的台語,就見秀霞突然起身抓起一旁的白頭罩,往頭上一套,跑出了他們視線。
第6章(2)
游詩婷從方才就一直靜默著,身旁兩個男生也沒說話;她低著眼想著剛才所見那幕,還有那對話……身側忽然傳來悶笑聲,她側臉,就見楊景書低著臉笑。
「你笑什麼?」
楊景書抬臉,目光在她身上遊走,薄唇噙著笑。「晚上當貓女?你?」那眼神像在說——你這只是什麼貓?
「搖咧搖咧!喵!」王仁凱配合地叫一聲。
「喵你個貓啦!」游詩婷微惱地往他腳上一踩。
「嘶喔——喂,是景書先說的,你踩我幹嘛?」抬起腳,還在低聲痛叫。
「我才不要去當什麼貓女!」憤恨地扭頭,不意對上楊景書帶笑的目光,她心一跳,兩腮浮上暖意。她不想像秀霞姐那樣,晚上還去跳鋼管,她只想跟在他身邊而已。
「中華民國八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故郭府友明老先生告別奠禮儀式開始。孝眷請就位,大眾請就位。」透過麥克風,司儀的聲音響透整個會場,他們三人還摸不清狀況時,音樂已下,伴隨悲切樂聲的是一道女聲。目光隨著聲音循了去,就見前一刻還和男人調笑的秀霞手握麥克風,站在空地最外邊停放電子花車的地方;她低著臉,隱約可見白頭罩下,她的唇正貼著麥克風。
「親戚冰友,孝男孝女,大家午安、大家好。今日是外公郭友明先生……甲我的孝順媳婦甲查某孫來哭路頭……請郭友明先生,保庇一傢伙大小平安、子孫出狀元……阿爸啊啊……媳婦讓你這疼惜,來甲你哭路頭……阿北ㄟㄟ查某孫就親像你的查某囡仔,給你惜命命,今日來甲你哭路頭……」
「又是外公又是阿爸又是阿北……這場到底要哭誰?」游詩婷看著秀霞,感受不到悲傷,只有滿腦子的疑問。她真的要這樣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