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先看著,有問題晚點再去找她問,這部分的細節我也不懂。」楊景書靠著牆,沒怎麼留意那白衣女到底在念什麼。
「這就是代哭,大概是幫所有的女性家屬哭吧。」王仁凱掏掏耳朵,道:
「不過那個麥克風的人寇聲好大,聽不清楚她在念殺小。你聽懂她說什麼嗎?」
「我要聽得懂就不用站在這裡觀摩了啊。」游詩婷蹬了下腳。好熱,這麼熱的天站在大太陽底下,還要在這看多久?
不耐煩時,那道素白身影移動身形了,游詩婷瞠眸一看,那身影「咚」地一跪,爬了過來。麥克風貼住嘴唇,嗚嗚嗚幾聲,哀痛地拖著長長的喉音後,殺雞般地大聲哭唱:「雙腳跪下……嗚嗚……爸爸……爸爸你這一生做這多好代志恁對厝邊頭尾這泥照顧想袂到哪會這泥不公平,這泥不幸的代志哪會發生在阮身上啊喂……阿爸啊……人說查某囡仔呷到老,也需要一個好娘家,頭毛呷到白帥帥,也需要一個好外家,過年過節查某囡仔若是返來,厝前厝後找沒老北你一個通叫。阿爸啊……嗚嗚嗚……爸……巴爸……拔啊喂……」
「靠,她那樣唱不會唱到斷氣嗎?聽了都起雞母皮了。」王仁凱搓搓手臂。
「嗚……阿公……公喂……俗話說惜花連盆,你疼子擱疼孫,你是阮……」
「馬的。」王仁凱打了個冷顫。「再聽下去會早洩。」
「忍一忍吧,文哥都說話了,總是要學會,難道我們要一輩子打架圍事,或是四處去意外現場搶蓋白布?」楊景書點根煙,抽了起來。他額前劉海垂落,和他的長睫交錯。
一旁游詩婷看他眨了下眼後,抬指抹過眼睫,眼角略帶水光。
為何上一秒還能笑話她,這一刻神情卻如此沉鬱哀痛?他想了起什麼?還是哀淒的音樂聲牽動他深埋的情緒?
「拔啊……」平地一聲雷般,哭喊聲響徹雲霄,直往天際,像是要哭到撕心裂肺、哭到風雲變色才甘願似的,如此誇張的哭嚎聲讓游詩婷將目光挪向那在水泥地上滿地爬啊爬的孝女白琴。
她皴了皺眉,心裡想著難道她也要這樣滿地爬嗎?
「後來呢?後來你決定去唱孝女白琴?」躺在單人床上,林雅淳側過身看向另一床上盤著腿坐、小筆電就擱在腿上的人影。
她實難相信,對面那個年長她幾歲的女子曾經混過幫派。在班上,她是成績最好的那一個,也是最認真的,像這樣的人,怎麼樣也無法把她和幫派聯想在一塊呀。
「嗯。」游詩婷看著天花板,說:「剛開始覺得不就是哭嘛,誰不會?真的學了才知道每個都是真功夫,要學哭、學唱、學樂器、學指揮棒、學隊形……反正要學的東西真的好多好多,我還記得我常常被指揮棒敲到頭。」
「是哦?」林雅淳眼睛亮了起來。「是不是就像我們早上看的影片那樣,上半身穿得像空姐,下半身穿短褶裙,還要配白色的高筒細跟靴,然後在會場邊走來走去邊演奏樂器?」
「就是和影片中一樣,只是隊形不大一樣,歌也會不同。」
「我早上看影片時,還在跟阿泰說,怎麼好像那種學校儀隊喔。」
她笑了笑。「是滿像的。」
「你一定花很多時間練習吧?」
「不管學什麼或練什麼,都需要時間的。只是通常回報給我們的,不是辱罵聲,就是在你將要爬過去的路上吐口水。工作一天下來,換來的從來都不是肯定聲,而是破皮的膝蓋和紅腫的雙眼,還有沙啞的喉嚨。」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在黑夜裡聽來顯得格外無奈。
林雅淳盯著她的臉蛋,微微感歎。「決定學那些,全都是因為那個男生
吧?」
「嗯。」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確實是為了他。」
「因為想要常常和他在一塊,就走入這一行;然後也為了和他一起學習,就決定唱孝女白琴、決定學更多的傳統禮俗……你那時候真的很喜歡他吧?」
「那時候……」詩婷停頓幾秒,道:「是真的很喜歡他。」
「所以你拒絕陳潤升也是為了他?」
「不算是。」她目光盯著某一處,失神良久,像在回憶什麼,半晌,才聽她徐緩地說:「剛分開那時候,曾告訴自己要忘記他;我以為我應該做得到,我甚至重考高中,和那些共有的朋友斷了聯繫。我跑到桃園去讀了三年書,可是畢業後回台北工作時,每回跑告別式,如果是在殯儀館禮堂,我總會克制不住地在每個禮堂間搜尋他的身影;我甚至還想過他可能會在某天想起我,然後打電話給我,但我一直沒等到他與我聯絡。後來雖曾經和別的男生交往,可是都沒辦法與他們交往太久;之後發現自己以前所學的傳統禮俗漸漸被淘汰,才決定考大學。」
她轉身看著林雅淳。「現在只想趕快畢業,有一家自己的禮儀公司,感情的事情等以後再說。」
「他有什麼好啊,讓你這麼死心眼?」
游詩婷笑了下。「他沒什麼好。」
「那你喜歡他什麼?」
她想了幾秒鐘,道:「就喜歡他的沒什麼好吧。」
「啥?」林雅淳抬起半個身子,嘴張成O形。
游詩婷笑看她一眼。「雖然我和我媽現在關係不錯,但以前其實很糟糕。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因為我爸外遇離婚了。我跟我媽,我爸再娶。我媽那時候在賣保險,為了業績,時常半夜才回家,說是陪客戶吃飯、唱歌什麼的;她會留錢給我,卻很少在家陪我。那時,她以為只要給我錢就好,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錢,是媽媽的關心。每次看同學炫耀著他們的媽媽多好又多好,帶他們去哪玩、買了什麼好吃的給他們吃時,我總是很羨慕。雖然我有錢,也可以去買好吃的,但是那種感受卻是不一樣的。」
這個她是明白的。雖然她的家庭健全,可她懂詩婷說的那種媽媽買給孩子吃和孩子自己買來吃的不同感覺。誰都想被關心被呵護呀。
「為了讓我媽注意我,我很調皮,也常不寫功課,老師就在聯絡簿上告我一狀。我記得第一次看到老師寫我的惡行時,很高興,以為只要媽媽看見聯絡簿了,就會關心我;我把聯絡簿放在她房間,一天、兩天都沒人簽,第三天早上我醒來時,在書桌上看見聯絡簿,以為她簽了名,打開一看卻沒有,她根本沒看,事後還罵我把聯絡簿亂丟。這樣的事發生幾次後,我不再期待她記得家裡還有我這個女兒了。我愈來愈叛逆,書也不讀,國中時還時常翹課,泡網咖。」
稍頓,她續道:「我在網咖認識一群旁人眼裡的太妹,放學了我不想回家面對一室孤寂,就和她們混。我們互稱姐妹,一起吃喝玩樂,只有跟她們在一起時,我才會覺得自己是不寂寞的,後來我才知道不寂寞不等於有人陪。」
有時候即便有一百個人陪在自己身邊,都不如一個人的相伴;而那一個人,就像是全世界。
「那時,我喜歡的那個人對我說,她們只是想要我身上的錢,並非真的要跟我做朋友。等我自己也有所體會後,就離開那群姐妹,和那個人混在一起。別人看他是小混混,看我是小太妹。他飆車時,我曾經坐在他後面;他和人打架時,我就拿著麥克風打對方的頭;他第一次帶我去收屍時,我吐了他一身……他脾氣不好,他煙抽很大,他飆國罵,他沒什麼耐性,除了孝順之外,他好像沒什麼優點。」
她苦笑了下,看向林雅淳。「但是,我就是喜歡他。跟在他身邊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儘管他當時已經有女朋友。在他人眼裡,我們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少女,可我們在一起時,每個笑容都是真的,每滴眼淚都是真的,每次生氣,甚至一起打人的憤慨情緒也是真的。雖然聽人說過得不到的總是最美,可我以為是那段歲月的扶持、陪伴,才讓我無法跟哪個男人持續交往,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他。我們一起走過荒唐歲月、走過青澀,然後逐漸成長。你知道嗎?他在我害怕屍臭時給我煙抽,洗鼻子那個也是他教我的;他在我花光我媽留的錢時給我飯吃,還曾經為了煎蛋給我吃被油爆燙過;還有,我媽後來發現我翹課跑去唱孝女白琴,氣得把我趕出家門,那時是他陪我……像是這些,就算是有錢有家世有面貌有學歷的富二代來追我,也無法給我的。」
林雅淳被她這番話撼動。她無法體會那種相扶持的感情;可她知道,這個長她幾歲的女子一定很愛那個男生。「那你每次哭,都是哭真的還哭假的?」
「哭真的。其實我第一次正式上場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不哭得出來,我很緊張,怕毀了那場告別式。記得是我讀H中一年級的那個冬天,很冷,還下毛毛雨,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多,雙腳一跪,又正好跪在小石頭上,很痛,然後就哭了。我心裡想著為什麼我要在這麼冷的冬天,一大早就起床跪別人家的媽媽?為什麼我要喜歡上那個人?如果不喜歡他的話,我是不是就不必為了能和他有多一點時間相處而跑去跟著他一起工作?我邊哭邊埋怨我媽怎麼沒教我喜歡一個人時,除了傻傻地跟著他以外,還應該做些什麼才能讓他也喜歡我?然後就愈哭愈大聲,愈哭愈慘,哭到我那些朋友都以為我真情流露,還開玩笑說我天生吃這行飯的,幫我取了『跪姐』的綽號。」除此以外,好像是石頭還天兵吧,說她滿地爬的樣子好像貞子,讓她以後失業可以去拍七夜怪談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