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右為難的時候,便會蹙眉。
現在,她叫他殺了自己的表妹,他露出同樣的表情,亦是左右為難吧?
總歸一句,他還是捨不得與自己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表妹,不願替她報仇。
「表哥,你還不動手嗎?」玄衣女子恢復笑容,「小妹知道,你承我父皇母后的養育之恩,怎麼可能忍心殺死他們惟一的女兒?你若為了討妻子歡心而殺了我,會一輩子良心難安的。」
花亭風佇立久久,彷彿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終於,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忽然袖子一揚,玄衣女子手中的刀竟握在他的手一異。
「表哥,你……」對方難以置信地看著被猛然奪去的刀,錯愕中閃現驚恐,「你真的忍心殺了我?」
但她多慮了,只見,花亭風手中的刀沒有刺向她,反而轉向了藍嬌蕊。
「嬌蕊,」他輕輕道:「對不起……姑姑與姑父待我恩重如山,他們只有蕭妍一個女兒,我不能……不能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所以我黑髮人送白髮人便是應該?」藍嬌蕊淒然地笑。
「若要報仇……」他把刀奉到她的面前,「你便殺了我吧,反正一切都怪我……是我把禍害帶到你家的。」
她叫他殺了他?
藍嬌蕊邊流淚邊大笑起來,不斷流淚,笑聲也瘋狂地止不住。
「花亭風,你叫我殺了你?你嫌我失去了父母還不夠,還要我再失去丈夫?為了讓自己良心好過,便想出這樣一個讓我終身孤苦的好法子?你……你真是聰明——真是狠心!」
她奪過刀柄,費盡全力向他擊去。
然而,她並沒有刺入他的心臟,只是劃破了他的衣袖。
「你身上這件袍子是我親手縫製的,現在我親手劃破它——花亭風,我與你的夫妻之情……從此斷絕!」
將刀擲在地上,她轉身拭淚而去。
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在這一刻間大作,雨嘩啦啦地打在她的身上,像千萬支槌,捶得她全身傷痕纍纍。
她再也不要見到這負心之人!這人讓她一夜之間一無所有——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丁與奴僕,還失去了她最最心愛的丈夫……
她在大雨中狂奔著,奔出了府第,穿過午夜無人的長街,神志恍惚之中,不知該向何處。
這時一個夜行人騎著馬兒,與她迎面相遇。
茫然的她不知躲閃,一頭撞到馬蹄前,馬兒受驚之下,嘶鳴地抬起前蹄,鐵掌重重踢中了她的頭顱……
「姑娘!」有人跑過來,一把將她從馬蹄下拉開,「你還好吧?沒有受傷吧?」
藍嬌蕊一顫,從回憶中驚醒。
方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喚起了她全部的記憶——那晚藍府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慘劇,此刻,她全都想起來了。
看著那匹受驚的馬兒,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失億的原因。
她曾遭遇馬蹄重擊,再加上那夜所受的刺激,所有悲慘的事,她彷彿不願面對一般,竟統統忘了。
這其實是人在絕境中的一種自我保護吧?既然承受不了悲劇,不如遺忘。
此後,她變成了快樂無知的喬心,如果不是因為重遇故人,她也許永遠也想不起從前發生的事。
可笑的是,上蒼似乎不願意讓她一輩子逍遙自在,現在利用同樣一匹受驚的馬兒,把失憶的她打回了原形。
現在,她終於可以切身感受到自己就是藍嬌蕊,不是聽別人說的,而是確確實實從腦海中看到的。
記憶中遺失的片段,此刻已經補齊,再也不差什麼了。
她也終於明白,花亭風不願意告訴她往事的原因。
他寧可承認自己就是殺死她父母的兇手,也不願意告訴她真相,為什麼?原來,是為了那晚最後發生的一幕。
那最後的一幕,也是真正讓她傷心欲絕的原因——他不肯替她報仇。
第九章
豐旗客棧。
藍嬌蕊以為自己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見那個女人,然而,她卻來了。
如今回憶起一切,她心裡的恐懼卻已減輕,世上最不堪的回憶她都記得,還有什麼能讓她再傷心的?
所以,她可以回來再見這個女人——這個她曾經視為親姊姊,其實卻利用了她、欺騙了她,殺死她父母的狠毒女人,蕭妍。
蕭妍仍住在二樓的天字號房裡。
藍嬌蕊緩緩走進去,聽見熟悉的琴聲,看見那一抹熟悉的黑紗。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蕭妍見了她,淺笑盈盈。
「姊姊何以猜到?」她仍稱對方姊姊,現在聽來,有一種諷刺的意味。
「因為花亭風就要被處斬了,你定會來問是不是我陷害了他。」蕭妍盯著她,「對嗎?」
「那麼是不是呢?」
「我是想呀,可惜還沒來得及動手,就不知被誰搶先了。」蕭妍搖頭,「南周後之死是個謎,這個謎我也很想解開,所以還留在豐旗客棧,沒有回北梁去,因為,我要看看這個故事的結局。」
「姊姊住在這裡會很危險吧?因為姊姊是北梁國的公主,而南周帝也知道了姊姊的身份與住處。」
「諒南周帝也不敢犯我,除非他想挑起兩國之爭,何況,我與他妻子的死也沒有什麼關係,他能奈我何?」蕭妍悠悠一笑,「妹妹,你近日可好呀?自那天王府一別,已半月有餘,你這段時間躲到哪裡去了?」
「承蒙姊姊掛念,小妹我沒有走遠,只在城外的尼姑庵中住了一陣。」
「看來,你還是放不下這裡的一切,還是愛著我表哥吧?否則,怎麼不遠走高飛呢?」蕭妍詭計得逞似的瞧著她。
「何必要?」她不疾不徐地答,「留在此地,並不代表我對西誠王餘情未了。」
「呵呵,」蕭妍輕哼,「妹妹,你不要再死撐了,你明明對他舊情難忘,否則為什麼他一出事,你就跑來了?」
「我一時好奇,順便問問,其實,我此次來找姊姊,並非是為了他。」
「那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想問一些關於我失憶的事。」藍嬌蕊微笑,「不知姊姊肯不肯告訴我?」
「你想問什麼?」她警惕地蹙眉。
「我可是因為當晚父母之死,大受刺激,所以失憶的?」
「之前不是告訴過你了嗎?」蕭妍還想再騙,「你見殺父弒母的兇手竟是自己的新婚丈夫,一時接受不了殘酷的事實,便變傻了。」
「我失憶之後,為何收留我的人竟是姊姊你?按理,花亭風出於愧疚,更應該把我留在身邊呀。」
「因為我先他一步找到了你。你當時昏倒在街頭,被我的屬下發現。」
「所以姊姊便瞞著他,把我帶走了?」
「我帶走你本來另有用處,可是後來卻發現你失憶了。」蕭妍臉上顯出得意之色,「於是,我忽生一計。」
「把我送回花亭風身邊,折磨他?」
「不僅是折磨他,更是折磨你。」她大笑起來,「妹妹,你可知道,之前花亭風曾答應讓我頂替西誠王妃,條件就是不要我告訴你真相,但我偏偏讓你知道真相,喚醒你的記憶——因為我要你跟他此生此世都在矛盾痛苦中度過,相愛卻不能相守,有仇卻不能復仇!」
「辦法的確是好,」藍嬌蕊面無懼色,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彷彿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可惜,目的沒有達到。」
「你說什麼?」蕭妍一怔。
「姊姊,你料到了所有的事,惟獨有一件你卻猜錯了——你只能折磨他,卻無法折磨我。」
「什麼?」她眉一橫,「我不能折磨你?難道你不愛他嗎?難道憶起了父母之死,你不傷心嗎?難道與他相愛卻不能相守,不是對你的折磨嗎?」
「如果我記得從前的一切,的確會很痛苦,可是,姊姊你忘了嗎?」藍嬌蕊嘴角輕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失憶了,從前所有的事我都不記得了,甚至連父母的長相都記不起來,又怎麼會為他們的死傷心呢?」
「你……」蕭妍大駭,「你說什麼?」
「聽著你們說從前的事,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雖然在道義上,我應該為父母之死傷心,可我就是傷心不起來呀!」她聳聳肩,「我也知道這樣很不孝,但失去了記憶,又有什麼辦法呢?」
「你怎麼可能想不起來?!」蕭妍不由得跺足大嚷,「怎麼可能一點也想不起來?你想故意氣我嗎?你以為我這麼好騙嗎?」
「我那天沒有殺死花亭風,就是最好的證明。」藍嬌蕊假裝歎一口氣,「假若我真的記得一切,我就應該殺了他替父母報仇。」
「那是因為你還愛著他!」
「我若還愛著他,此刻也不會悠閒地坐在這裡與姊姊你聊天了,聽說明天花亭風就要被處斬,我若真的愛他,就應該苦苦哀求你去救他,而不是激怒你。」
藍嬌蕊輕輕撣去裙上的微塵,悠然起身。
「天色不早,小妹也該回庵裡去了,庵裡的師太還讓小妹去買些彩色絲線呢,實在沒有時間再跟姊姊多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