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想知道,這個希望,是奢求,還是成真。
他緩緩蠕唇,美麗豐盈的唇,吻起來……又軟又熱的唇,開口,說著話。
說著,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說著,讓她的世界崩壞的聲音。
曦月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空白佔據了一切。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好冷嗎,怎麼這般的寒冷……
被勾陳抱著,為什麼還覺得冷?
他又在她耳邊,呢喃了些什麼?
她眼前,只有鋒利的妖爪,胡亂揮舞的殘影,撕扯著神智。
她那時,應該瘋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見勾陳,只看見凌亂的影像,匆匆來,匆匆去,猶如妖影,圍繞週遭。
所以,停頓的聽覺,突然,灌入大量獰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極盡所能嘶吼,像她娘親斷氣之前,那種駭啞的聲音:
「不要碰我!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她推拒他,掙出他的懷抱,雙臂環緊自己。
她渾身發抖,連帶著嗓音也顫慄。
她在哪裡?爹和娘呢?
爪影揮下時,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熱變冷,噴濺了她一身,黏膩作嘔感,揮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膚,想擦去血腥,實際上,她身上沒有半點血漬。
「好髒!你把我弄得好髒——」
然後,她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吐盡了腹中物後,仍舊乾嘔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擊。
他的紅艷十指,與她記憶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隨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緊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覺不到痛,彷彿那是一隻鞋。
勾陳不忍,動手搶奪匕首,換來她更強烈的反抗。
她慌亂揮著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讓娘親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見雙親被噬,自身也將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開!妖怪!走開——」
「曦月……」聲,戛然而止。
舞動的匕首,終於止下,它,正深深地,沒入勾陳胸口。
傷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處。
他本已負傷,尚未療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語、她的排拒,加劇了傷,紊亂了內力。
一口血,紅艷似彩,溢出唇畔。
勾陳低首,看著那柄匕首,看著她。
曦月神情渙散,淚水不止,嘴中喃語,仔細去聽,便是先前那幾句話,不斷重複。
不要過來……
走開……
好髒……
她瀕臨崩潰了,勾陳決定暫時讓她冷靜,要對她施下術法,抽離她的意識——
「住手!你這只妖!」
習威卿破門而入,揚聲大喝,身後大批鎮民緊隨,個個執棍帶棒,臉上儘是鏟奸除惡的誓死神情。
***
「原來,這就是幻滅的滋味……」
苦澀。
勾陳連笑,都硬擠不出來。
面對鎮民的「捉妖」,他沒有掙扎,束手就縛,他若有心要走,人數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會留下,他都想笑自個兒的蠢。
「原來,也沒這麼愛我吧?光聽見我不是人,竟讓你嚇得魂飛魄散……」
牆上火把,隨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風絲,微微顫曳。
斗室之內,明暗交織,勾陳一身紅,融於黑暗中,顯得黯淡。
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只狐妖,已修煉成仙……他說。
但她沒有聽進去,輕而易舉判了他死罪。
「什麼情呀,什麼愛呀,什麼誓言,抵不過一個『妖』字,所以待過你的好,便全一筆勾銷?」
不是沒聽說過,身旁妖親朋友愛上了人類,被察覺真面目後,所遭遇的慘狀,只是沒料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竟會……
那麼痛。
胸口還插著匕首,是因為它,他的心才會劇痛欲裂嗎?
幾日的調息,他的傷已然痊癒,要走,隨時能走,鐵鏈困不住他,鐵牢囚不了他。
他還在等……等那麼一絲絲,該要有的不捨。
等著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連最後一丁點的愛,她都能拋得乾淨。
她會來的。
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七日過去……
暗牢裡的火把,滅去了光,如同勾陳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懼妖的人類,為他備妥的葬禮。
以火,滅妖。
「把妖物綁上去,別讓它逃了!」
「那妖物已經數日沒吃沒喝,應該很虛弱,別怕,他動彈不了!」
幾名壯漢,在他眼中弱小如蟻,逼近他,將他煉上了鐵柱,天真以為他的不掙扎,是因為虛虧。
腳下,乾柴火油,陣仗頗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晝,勾陳逐一環視,尋找她的身影。
多卑賤,此時此刻,我竟還以為……或許,她會想要救我。
「燒死它!」
火炬丟了上來,落入柴薪間,瞬間,火焚吞噬。
週身一片火海,燎灼著他的眼,燒上了衣物。
若要來,早就來了,但她,連一回都沒有踏入牢中。
他,終於笑了。
喉頭滾出了朗悅大笑。
「勾陳呀勾陳,你這一生,哪時活的如此狼狽?若傳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豈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聲止歇,縛住手腳的鐵鏈軟如麵條,他輕輕一扯,鏗鏘幾聲,斷的乾淨。
他揚袖,柴火飛散。
勾陳佇立火中,面容魅麗。
唇角帶笑,雙眸冷似寒冰,落向遠端某處。
飛竄的火星,傷不到他分毫,他的紅髮受熱風拂動,囂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陳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著,被拋棄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緩緩地抽出。
幾滴紅血,沿著匕尖點點灑落,小小血花,落地綻開。
「妖、妖怪掙脫了束縛!塊、快逃——」
眾人紛紛逃竄,勾陳誰也不瞧,逕自現出半狐形。
狐尾,蓬鬆柔軟;狐爪,尖銳血利;狐耳,毛茸挺直,這姿態,多輕鬆自在,他蠢得隱藏起來,何苦來哉!
他不再隱藏了,怕他、懼他、不願愛他,那就別愛了。
他,不稀罕。
嗅著熟悉的氣息,腳步未停,筆直而行,眾人視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個人,佇足不動,遠遠地站在巷尾,看著這一切。
勾陳走向她,臉上始終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著,自己連日來的期盼。
與她相距數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動她盡速逃命,可她一動也不動。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當前,小命僅有一條,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動她,只好尖叫逃跑,顧自己最重要。
勾陳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紅髮絲,應聲削斷。
「斷髮,斷情。」
他淡且冷地輕吐四字,其餘的,不屑再多說。
自此,恩斷義絕。
揚手,拋開掌中紅髮,任它隨風散盡。
發未落地,勾陳身影已揚,決然離去。
她瞳心一縮,落下的發,像雨,拂了她滿身。
淚水盈滿眼眶,滌去了瞳心中錯亂的記憶。
沒有慘叫、沒有腥血四濺、沒有身首異處……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捂耳的雙手,原來四周如此安靜,沒有爹斷氣前的呻吟,沒有娘驚恐要她快逃的慘叫……
曦月在這一刻,神志清醒——
大聲吶喊,早已走遠的身影。
「勾陳——」
第6章(1)
「勾陳——」
她大喊,驚醒,差點由樹上摔下。
雙臂舉的半天高,想捉住什麼,卻徒勞無功。
急促喘息著,曦月坐直身,抹去一臉水濕,有冷汗,有熱淚。
「好討厭的夢……」
最討厭的,是夢境中膽小的自己。
她拍拍雙頰,要自己振作些。
「清醒清醒!過去的事,改變不了,要放眼未來!」
找了處冷溪,潑潑臉,洗洗手腳,平緩調息。
她低聲和自己說話:「當初不勇敢,現在加倍勇敢;當初看他走,現在,自己把他找回來!」
她恢復了笑容,懶腰甫伸,還沒來得及動,便先察覺到狐息!
麗妲!
不,不只是麗妲,還有更強大,更熟稔,更懷念的——
曦月急忙追去,生怕錯失機會!
不遠處,她聽見了交談聲——
「真不在哥哥那兒多住幾日?哥哥不差多養你一隻。」
「不了,獨自靜靜也好,已麻煩哥哥數日,你自己……亦有許多煩惱。」
「哥哥哪有煩惱,我可是很懂得享受哪。」嘴很硬。
「口是心非。不同你爭辯了,送到這兒就好,朗月峰是我老巢,不會迷失了路。」
「怕你半途又遇上惡徒,哥哥送你到家門口。」
這種溫柔,對每個義妹皆然,並沒有差異,不代表誰獨特,純粹是勾陳的貼心。
「好吧。」
撥開草叢,一雙儷人出現眼前,女的美,男的更美。
曦月感覺眼眶發熱,能再看見他,真好。
本以為找麗妲,只是線索之一,可老天待她不薄,讓她直接如願。
「勾陳。」怕嚇跑了他,曦月的嗓音好輕。
抬頭看見她,勾陳笑顏一凜,眉心緊蹙。
麗妲瞧瞧兩人,一方冷眸,一方眼熱,她夾在中間,自覺多餘,便道:「勾陳哥哥,我自個兒先回去,你們,嗯……慢慢忙。」